幸好半个月后,李海清醒过来了。
霍屹和秋鸿光先行一步,战报早已经送到了长安,皇上大喜,当即发布诏令送到军队,要犒赏三军。
随诏命而来的还有皇上送给霍屹的一封私信,催他早点回去。
就算他不说,霍屹也得带着军队回去了,区区一个九原郡怎么养得起这支吃钱的军队。
这次回长安城,排场比以往更大。
皇帝立于紫微宫城墙上,率领文武百官,等待霍将军的归来。左右分别是慕容丞相,太尉以及御使大夫。慕容丞相一把年纪了,一身官袍穿得整整齐齐的,面容肃穆望着前方。
周镇偊问:“丞相,来了吗?”
慕容丞相往前看了又看,才说:“还没回来呢,陛下。”
周镇偊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三遍了,慕容丞相依旧回答得十分谨慎小心。倒是周镇偊自己回过神来,不再多问。他很少有这样激动不安又兴奋的时刻,在那封战报送回来之后,他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一遍。
夺取河套地区,占领高阙,斩杀白羊王与楼烦王,击退右日逐王十万大军,俘获匈奴三千多人,牛羊牲畜百万数……
光凭那几行字,他仿佛能看到霍屹带着军队纵横大漠之中,所向披靡的英姿。
他于战场之上,是不败之王。
他的愿望,是可以在霍屹手上实现的。周镇偊无比确信这一点,霍将军的存在,将成就他这一腔热血,重新建立大越的威严。
他已经做好了论功行赏的准备,就等霍屹回来了。
哒、哒、哒。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排黑压压的人头。最先出现在视野的是“越”字旗,锋利的字迹在空中随风飘扬,匈奴人见了这个字开始感到畏惧,而大越人则欢呼起来。
这一次欢呼声比以往更甚,这是一次奇迹般的重大胜利。在白羊王他们所占领的地方,那里曾经有夏王朝所修建的长城故塞,在夏王朝,那里并不是匈奴的地盘。
就在当初骨马城高祖被围之后,匈奴占据了大越的北方领地,俘虏屠杀了当地居民,大越却对此无可奈何。
直至今日,大越终于夺回了自己失去的土地。
呜——!
钟鼓齐鸣,浑厚的呜咽声响彻天地,震得人耳朵发麻。
霍屹骑在骏马上,身穿玄甲,脊背挺直,长发束在铁质头盔内,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如雕刻而成的利落流畅的下颌线。
他身上有一种奇特而冷淡的气质,哪怕遮住了脸,别人也会觉得这是个长相极为出色的人。在浩浩荡荡的大军之中,他穿着与士兵一模一样的玄甲,但存在感极为突出,也许是因为高挑瘦削的身材,或者一种游离人群之外的疏离感,人们总是会在人群之中第一眼就看到他。
至少对于周镇偊来说,那数万骑兵与道路两边的人群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他唯一所看到的,是身披玄甲,身负弯弓的霍将军。
霍屹纵马来到紫微宫前,门人让他下马卸弓。
霍屹下意识抬头看了周镇偊一眼,皇上大笑着说:“让霍将军骑马进宫!”
周镇偊大步走下城墙,紫微宫大门缓缓打开,他看到了已经下马且卸了弓箭的霍将军。虽然他能表示对霍将军的信任,但霍屹却不是那种持宠而娇的人,甚至这次回来,他已经做好了遭受暴风的准备。
霍屹正要跪拜,周镇偊快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霍屹:这一幕怎么感觉好熟悉。
身后的将士们齐齐下马,他们一言不发,连旁边的马匹都没有任何声音,整个军队,如同一座稳重的高山,或者森严的树林,在关键时刻,又可以变成狂风骤雨,烈火燎原。
这就是大越如今最精锐的骑兵部队。
正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什么样的敌人见了大越军队不会感到畏惧呢,这是一支经历过多次战斗,且未尝败绩的军队。
是霍屹一手操练出来的。
秋鸿光抬起头,注视着前方君臣相携的场面,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羡慕的是皇上还是将军,或者有一天,他也可以站在那个位置上。
“恭贺霍将军得胜归来!”周镇偊大笑道,他拉着霍屹的手,低声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臣也想尽快赶回长安,好让陛下安心。”霍屹缓缓说。
“我很想你。”周镇偊说:“你不在长安城,我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他又强调了一遍:“我很高兴你回来了,霍将军,我太高兴了。”
此战,汉军全甲兵而还,霍屹立有大功,被封为长平侯,食邑四千户,再加上之前所封的关内侯,现在霍屹食邑超过一万,亦被称作万户侯。
秋鸿光、顾延等以校尉从卫将军有功,奖赏金银极多,其中秋鸿光斩杀两个匈奴王,被封为了平陵侯。
此事亦被史官记录在案:薄伐玁狁,至于九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将军屹度西河至高阙,按榆溪旧塞,绝梓领,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斩轻锐之卒,获首虏三千五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
边关完胜,龙心大悦,周镇偊要犒赏三军,他大手一挥给出了许多赏赐,下午张来潜就跑到宫里来跟皇帝算账。
张来潜气势汹汹地来,结果发现内殿还有霍屹在,他和皇上一起坐在书案前,面前放着一张舆图。
皇上看上去十分放松,披肩散发,脱了外袍,闲适地盘腿坐着,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见张来潜进来了,他才面前穿上了外袍,又束起发冠,关切地问:“大司农,怎么这么急呀?”
张来潜伏在地上,看上去轻飘飘的,气势却非常强硬,给皇上算这笔赏赐的花费具体是多少。
周镇偊听完了,倒是十分淡定:“能拿出来吗?”
张来潜咬了咬牙:“能。”
“不能亏待在前线为大越作战的战士们。”周镇偊叹息说:“咱们在长安城安居享乐的时候,战士们却在遥远的大漠与敌人血战,我只恨不能御驾亲征,与他们同甘共苦。”
“大司农,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张来潜埋下头:“……臣知道了。”
周镇偊非常关切地说:“大司农夙兴夜寐,实在是辛苦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张来潜茫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吧?要不要和张夫人见见面?我看你孤家寡人,似乎也没个知心人,有没有看上哪家女儿,朕为你说媒。”
皇上这话温柔到近乎诡异,张来潜瞬间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从头到脚都在冒冷汗。
他硬着头皮说:“臣暂时没这方面的打算……”张来潜自由自在惯了,并不愿意早早成家。
周镇偊哦了一声,反正他也只是想关心一下大司农的心理健康,以保证工作不出问题。
“有霍将军,大司农在,何愁大越不能兴盛呢。”周镇偊感慨说:“你们堪称帝国双壁啊。”
霍屹趁机半跪下来,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周镇偊:“霍卿直说便是。”
张来潜舔了舔后槽牙,总觉得皇帝对他说话和对霍将军说话语气不太一样。
霍屹道:“陛下封臣长平侯,食邑三千户,臣感激涕零。只是臣尚未成家,孤身一人,匈奴未灭,尚不敢享有如此恩荣。”
送出去的礼物被推回来,周镇偊的脸上当即没了笑意。
霍屹接着说:“臣愿以所受奖赏尽数发给军中将士,陛下赏臣的食邑万户,亦请求陛下收回国库。”
张来潜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所谓食邑万户,就是这一万户彻底属于他,之后的税收也尽数交到霍将军手上,这可是一笔庞大的财产,然而又不仅是财产,还是一大片土地。有土地和人就意味着拥有一切,霍将军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知道自己推掉的是什么吗?
这一刻,张来潜对霍屹更加好奇了。
霍屹依旧低着头半跪在地上,对于张大司农的疑惑,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对他来说,能够将北军重新收入手中,能够重新培养出强悍的北军骑兵,能够占领河套地区,将大越和匈奴的攻守形势进行逆转,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他想得到的价值,不是封侯或者无数的金银财宝,美女娇娥,而是他能够做到的这些事。
史书上会记载大越曾有一位将军为大越掀起了复仇之战,却不会记载大越有多少拥有万千财富的朱门大户。
当然,霍屹图的也不是史书上的好名声。对他来说,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当然未来还能做到更多,例如彻底把匈奴从大漠赶出去。
是皇上给了他这个机会,周镇偊的信任和全方面的支持,成就了他的愿望。
周镇偊笑了笑,问:“霍卿难道是在为我省钱吗?”
他心里倒是挺高兴,但还是摇了摇头:“但是,朕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霍屹抬起头,就听皇上道:“你身为一军统率,如果你不拿取该拿的奖赏,那么你的手下,你的同僚,未来立了战功的将士们,他们怎么敢拿呢。如果拿了,岂不是会被评价不如霍将军大度宽厚。如果不拿,谁还愿意为大越作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