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罚(1 / 1)

喜塔腊女官与陈婉仪正在哀叹柯姑姑的遭遇,一个穿着青灰色棉坎肩,冻得脸红红的小宫女跑过来:“柯大姑姑从万岁爷处谢恩出来了。”

喜塔腊将案上一碟子炸白糖糕塞给她,摸摸她的头:“冻坏了吧,坐在这儿吃吧。”

然后和陈女官两个一并去送柯姑姑。

这一送不免纳罕起来:柯姑姑虽然说不上高兴,但整个人已然没了那种被发配钟粹宫的颓丧和痛不欲生,居然平平静静地走了,还给两人留了几句话。

方才柯姑姑谢恩的时候,皇上着实嘱咐她照看贵妃来着。既如此,柯姑姑就明白过来,皇上不是厌了贵妃,拨个人监管她,而是真的要选个厉害的去帮着贵妃整治钟粹宫。

见自己不是被扫地出门,而是被皇上委以任务,柯姑姑就振作了精神。

养心殿的女官们虽是宫女,却也是家里做官出身最好的那批,才得了这个差事,身上带着女官品级,若是皇上不收用,过了二十五出宫嫁人,也有前途。所以跟养心殿的太监们利益不冲突,彼此照应着,消息也互通有无。

女官太监们彼此一透底儿,皆是明白了:贵妃娘娘仍旧屹立不倒。

烛光丝丝缕缕渗入帐子。

又到了该起床的时辰。

高静姝躺着不想动:这种起的比鸡早的日常请安实在折磨人。况且这两日纯妃都报了胸闷不适,不曾来请安,而旁人因她前日彪悍的表现,还以为贵妃是终于被放出来所以要找人撒火,都不敢来撞枪口,俱是退避三舍。

请安就变得无聊起来。

高静姝迷迷糊糊差点又睡过去的时候,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她睁开眼睛,离腊月还有三天呢,现在就放鞭是不是早了点。

帘子微微一动,紫藤的笑脸就出现在一条缝里:“奴婢听着娘娘醒了,方才已吩咐了早膳。”

高静姝还不想起,躺着问道:“外头放鞭炮吗?”

紫藤脸色一僵,踟蹰道:“不是鞭炮声,是,是柯姑姑在罚耳光。其实一个时辰前柯姑姑就开始发作人了,当时怕扰了娘娘清眠,就只是罚跪。想来刚刚奴婢出去传话要膳,姑姑知道娘娘醒了,就把记下数的耳光给打了起来。”

高静姝没听到最后就已经起身,往窗边走去。

因在寝间,家常也不穿花盆底,而是软缎棉底的绣鞋,且尺寸放的略大些,一伸脚就能穿上。

高静姝蹬上绣鞋时,紫藤已经给她披上了一件茜红色十样锦妆花遍地金通袖袄:“娘娘仔细冻着。”

窗外十数个宫女太监正跪成三排轮番被掌嘴。

柯姑姑手上戴着一对棕黑色的皮笊篱,挥舞的虎虎生威。

高静姝从未见过挨打的人是这样的表情:没有反抗和愤怒,只有谄媚和惶恐,甚至还带着一种讨好的笑容,肿着腮帮子含糊道:“姑姑歇歇,我们自己掌嘴。”

宫里的皮笊篱做的精巧,抽在脸上极疼,却不会抽破了面皮落下疤痕——宫女名义上都是皇上的人,不能毁了容貌。

况且柯姑姑在罚人方面是教授级别,程度控制的完美无暇。

根据紫藤的介绍,这些挨打的宫女都是今日轮休的,打完赏了药下去,都不耽误明天上差——明日还有一拨排着队等着挨打的。

紫藤是服气的:“娘娘,柯姑姑不是胡乱体罚宫女,而是条条都依着宫规和咱们宫的新规矩来。实在是这些人懒散惯了,还当原来一样推诿拖延,放刁耍赖,又或是胡乱走动打架拌嘴,前两日柯姑姑都没动,只是冷眼看着。直到今日晨起,却忽然变了脸,命人照着名册挨个拖出来。”

说完紫藤呈上册子。

这是高静姝自己拟定的规矩,凡宫女的错漏都记录在册,以后也有据可查。

虽然养心殿没有这个规矩,但柯姑姑丝毫不打折扣的投入到了钟粹宫的系统中,按着贵妃要求,将犯事的宫人都记录在册。

只是她有的字不会写,就写的很简单,倒也一目了然。

高静姝看着挨了打还要磕头谢恩的宫人,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个人命如纸的地方。

紫藤见她默然,倒是有些意外:“奴婢以为娘娘会开口替她们求情呢,毕竟娘娘菩萨心肠,一见人受苦就心里难受。”

“我现在心里也难受。”这话不假,高静姝还不能瞬间进化到封建社会,看下人如牛马,随意抽打而心无波澜。

但是她不会违拗这个社会的运行法则,冲上去抓住柯姑姑道:啊你怎么这么冷漠这么无情。

因为她是贵妃,她需要言行合矩、不会背叛的靠谱宫人。换句话说,她是社会制度的受利方。

人不能靠什么保护,还去破坏什么。既然决定端起碗吃饭,就不要干放下碗骂娘的事儿。

个人有个人的命,就像她虽然不会被皮笊篱责打,但可能会失宠受苦,且注定了死于宫中。

她要是穿成了个小宫女,也会夹起尾巴做人,免得受到这一番掌嘴。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菩萨心肠?”高静姝摇了摇头:“俗话说得好,佛渡有缘人,连佛祖都还只渡有缘人,何况是我。

她们犯了错挨打我去求情,叫柯姑姑以后怎么做事?又叫那些素来谨慎小心的宫人怎么心服口服?有错当罚有功当赏,以后宫里就这样行吧。只一点,若是有无故折磨责打小宫女小太监出气的人,钟粹宫不留。”

这话落在进门请安的柯姑姑耳朵里,忍不住念了声佛。

其实宫里责罚宫女的法子很多,皮笊篱只是基本款。许多宫妃面上慈和,是从来不动笊篱和竹板子的,闹腾的动静大又伤不着人,都是样子货。

诸如板箸,提铃,再或者针扎火钳这些刑法,才是不动声色的阴狠。

柯姑姑之所以一大早就大兴责罚,故意罚皮笊篱让人听着看着,除了震慑一宫人,也是要称一下这位贵妃的气度。

要是这位主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拦着她不许责罚,非要做个大善人,那她以后凡事都不必再交代,横竖皇上让她管好钟粹宫,她自有别的法儿叫宫女太监听她的话。

是听她的话,而不是贵妃的话。

柯姑姑顶着御赐的名头,也自有手腕能收服满宫里人,可等她一走,她可不管贵妃宫里日子能不能过下去。

可如今听贵妃说出这两句话来,心里一松。

知道赏罚分明就好,大方向不错的主子,自己总能伺候好的。

俱柯姑姑看,钟粹宫虽是后宫出了名的乱窝,但这里也有些灵巧的孩子,毕竟贵妃位高得宠,内务府也要送好宫人来。

只是那些心思正的出不了头,倒是浮躁嘴甜的冒尖,许多人就有些心冷。

既然兢兢业业反不如偷奸耍滑的,那何苦累着自己呢?宫女太监都不读书,可没有什么‘以德报怨’‘君子慎独’的高尚情操,主子不公,下面人自有糊弄的办法。

柯姑姑福身请安后,态度就比昨日和气诚恳了些:“回禀娘娘,奴婢今儿先将罚作兴起来。等来日挑两个老实本分的,再请娘娘的金口赏一赏,也就立起了赏罚分明的规矩——再有,马上就要进腊月,年关口上事情多着哩,也正好试试各人的脾性,给她们都安上合适的差事。”说着就露出了笑意:“这样等翻过年去,新年新气象,娘娘这里就大不一样了。”

柯姑姑是提前被乾隆打了预防针,皇上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吓得她以为贵妃多傻呢。

今天一看,这不还是蛮通情达理的吗,真是意外之喜。

高静姝不理解她的喜悦,只是有点敬畏的看着这个姑姑:前两天一直板着脸,直到今天才露出第一个笑容,难道只有打了人才能高兴吗?真是个合适的掌刑官!

主仆两个虽然意会错了对方的意思,但彼此倒是客气起来。

柯姑姑是皇上的人,钟粹宫皆不敢怠慢,她到的第一日就有厚赏。现在她又头一回大动干戈,开始为钟粹宫办事,木槿也连忙递上塞了五两金子的大赏封。

柯姑姑在宫里一辈子,无儿无女,等年老被放出去的时候,只有靠自己过活,故而将钱看的极重。

见贵妃手面大方,又放了一点心。

晚间,长春宫。

“纯妃这两日还胸闷不适?”皇上手里拿了一卷书看着,闲闲问了皇后一句。

“是,只是夏院正说纯妃的身孕月份大了,不宜用药,歇着即可。”

皇上仍是闲散的口吻:“龙胎无碍就罢了。”

皇后点点头,手上依旧飞针走线替皇上缝着一件夏日里衣。

皇后出身满洲大姓,女红虽好却也够不上宫里绣娘那般精通,况且她也没精力天天做针线。于是她一年四季手里闲着的时候,都在给皇上做夏日里衣,取轻薄透气的棉纱,只绣几朵明黄色祥云在袖口,旁的一应无花纹,穿着格外舒适。

也是他们夫妻的默契。

她边给脖领子收边,边想着:皇上想来是恼了。聪明人最忌讳旁人在他跟前耍小聪明,纯妃从前也是个安分守己的解语花,可大约是三阿哥渐渐立住了,她又怀胎的缘故,就有些急躁起来,总想着去推贵妃一把。

上回贵妃抗旨犯错,她在旁边架桥拨火,皇上当时固然更恼了贵妃,可事后想想,未必就喜欢她这种下舌头的做法。

果然这回贵妃都明着怼哭了纯妃,皇上还是只关心龙胎,丝毫不理会纯妃的‘胸闷’。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皇后经常冷静地旁观后宫里各色女子。

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是皇后,她比旁人更一步都错不得。

皇上见她缝的认真,便道:“时辰也晚了,收了针线吧,仔细眼睛酸。”

皇后笑着命葡萄拿走了笸箩:“我想着这几日赶完这件呢,等进了腊月,可就一日不得闲了。况且今年皇额娘闭门礼佛一整月,为皇上和大清祈福,很是受了辛苦,得办个家宴给皇额娘接风才好。”

皇上点头:“你想的很是周到,等腊月初一朕问问皇额娘的意思,若是她老人家精神头好,就办起来好好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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