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生非(1 / 1)

高静姝从浅碧色的云纱中望出去,隐约能看到前头太后、皇后的仪驾。

太后的看不太清,倒是皇后仪驾里头十面直柄三檐九凤伞在阳光下灼然耀目,格外显眼。

再往后就是她这个贵妃的排面,这就只能叫做仪仗了。

贵妃的马车里按制全部用金黄色的缎子围成,四角高四尺七寸的柱子上绘有金色的翟鸟,下头缀以各色鸟雀。整个轿子里除了漆成浅红色的双开门,旁的都是一色金黄。

虽然看起来华贵,但丝毫不犯皇后的正红与明黄两色。

只是这金黄太亮,大幅的绣缎映的高静姝眼睛都疼。

紫藤木槿跟着贵妃的车服侍在侧,倒是柯姑姑坐了后面的马车。

见贵妃略闭上眼,紫藤就担忧道:“娘娘可是热了不舒服?”

其实皇上早已安排了,虽还不到日子,但行路颇热,太后皇后贵妃的车驾里,可以先开始用冰了。

行路又不比宫里方便,要用冰块需每日快马加鞭从紫禁城送来,颇费人力物力。

不过皇上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仍旧是想用就用。

只是林太医说,贵妃的身子还在调理,越是夏日,反而越不能放纵了去贪凉,导致寒气入体。

所以只肯给贵妃备下消热的药草茶,坚决禁止了贵妃用冰。

高静姝摇摇头,又感受了下慢如蜗牛的速度。心道:还好皇上南巡的时候走水路,不然就以皇家仪仗队的移动速度,去热河行宫都要走十多天,往江南走不得跟唐僧取经似的走好几年啊。

热河行宫颇多湖泊清泉,且行宫内建筑多是青砖灰瓦、原木本色,自然比紫禁城中黄瓦红墙看起来要宁静蕴凉。

跟来的嫔妃也都不是第一回到了,依旧按着从前的宫室各自住下。

皇后送走了来问候自己的贵妃后,不由莞尔一笑。

贵妃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格外关注自己似的。这一路行来,常在自己跟前转悠,问些诸如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

有时问的还挺细致专业,简直像个太医。

皇后颇为不解,便索性直接问贵妃是何缘故。

贵妃就说自己病了一场,觉得生命真是脆弱,半分也马虎不得,见行路辛苦,就来关怀皇后。

然后又两次三番嘱咐:“娘娘可别累着,有事就交给娴妃做吧,她身子可好着呢,我听说她早上起来还会在庭院里打一套长拳,要不娘娘也试试?”

这样几回后,连葡萄都说:“若不是知道贵妃娘娘的性情,奴婢险些要以为她是跟娴妃娘娘站在一处,想从娘娘手里夺权呢。”

皇后就笑:“贵妃要真有这个上进心倒好了。本宫近年来,是觉得有些心累。”

葡萄心里一酸:其实处理宫务,娘娘未必累,只是嫡子这件事,才是压在娘娘头顶的大山。

随着时间流逝,这座山会越来越沉重。

她都怕娘娘终有一天受不住。

葡萄刚想说话开解一下皇后,就见乌嬷嬷又端了一碗浓俨俨的药来:“娘娘快将这坐胎药喝了吧。这可是外头府上新寻来的秘方,老夫人亲自上门求的神医。”

葡萄照例多问一句:“嬷嬷,这药可给太医瞧过了?”

乌嬷嬷笑道:“葡萄虽是个仔细孩子,但也太把我看的老糊涂了。难道随便什么药我都敢端给娘娘?当然是夏院正亲眼瞧过又亲口尝了的,确定无碍。”

皇后的目光望着外头层层叠叠的远山:“这些年,各种‘神医’的药方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见有效。”

乌嬷嬷看着,禁不住心疼的要落泪:“娘娘自己可不能先心灰起来,这孩子都是有灵性的,知道额娘不盼就不肯来了。”

皇后接过这碗药,如同喝水一样面色如常喝完了这碗苦涩的汤药。

乌嬷嬷又去检查皇后要用的点心,把所有寒凉的东西都挑了出来。

其中一碗夏日最常用的甜碗子,是冰镇了的甜瓜切成块配上切成薄片的嫩藕,格外清爽冰甜,更是被乌嬷嬷直接赏给了旁的宫女,嘴里还念叨着:“怎么能吃冰呢。还有这绿豆百合汤,也快端走。”

皇后隔着纱窗看着乌嬷嬷忙碌的身影,一言不发。

算来,她已经好几年没吃到一点冰了,连螃蟹西瓜这等寒凉之物也都是长春宫的禁物,全都进了小宫女的嘴。

葡萄看着皇后略显单薄的侧影,不自知的就含了泪,反应过来后才侧首悄悄擦了,想了想上前来道:“娘娘,听皇上的意思,在行宫住不了几日就要往木兰围场去了,您看跟着两位公主的人怎么安排呢?”

在木兰围场,连皇上都住大帐篷,旁人自然也是如此,可就不能一个公主就带上几十个服侍的人。

皇后这才转回来,开始为两位女儿操持。

没错,是两个女儿,皇上已经将和婉记做了自己的女儿,任凭和亲王跳脚也不管用。

这次更是将和敬和婉都带来了木兰,将要让公主和亲蒙古的意思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告辞了皇后,一路散步回自己院落的高静姝,正在跟木槿说话:“你说到了木兰,我要不要求皇上再见见阿玛——自打从圆明园出来,这一路上,我一点儿没管过大阿哥不说,他来请安我都不见,想必他心里也就有数。

若他是个沉不住气的,大约会给阿玛使绊子。便是阿玛本身没什么大的错漏,也搁不住一个阿哥有心设计,总得提个醒才好。”

木槿点头:“娘娘说的是,只是也不用急,可缓缓跟皇上提起,免得皇上生疑。毕竟此次傅恒大人也跟着皇上出来,暂且没有往户部任职。”

皇上对傅恒实在信重,此番木兰秋狝的安保措施还是尽数交给了傅恒,让他延迟去户部上任的时间。

而大阿哥,自然也被皇上随时带着,不允许他留在京城,美其名曰协助傅恒。

除了康熙爷当年曾经留下太子监国,最后又废了太子外,雍正爷和当今皇上,都非常注重自己在哪里,政治中心就跟着转移,根本不需要有人留在紫禁城监国。

高静姝想着再见阿玛一面,而此时高斌正在皇上跟前候着。

不单他,鄂尔泰、张廷玉、讷亲、马齐和傅恒等重臣都在,几乎是重华宫茶宴平移到了这里。

傅恒正在朗诵名单。

朗诵完六十四个人名后,又道这些人已经在门口集合好了,皇上可以亲自视察。

皇上也不出门,就站在玻璃窗处,看着外头笔直矗立的几十个人,然后蹙眉道:“姿容不够好。”

众人:……

蒙古对大清极为重要,所以自康熙爷平定漠北蒙古之时,就建立了木兰围场,设立了木兰秋狝这个活动——除了跟蒙古友好建交外,还要展览一下八旗骁勇善战的尚武之风。

外交最重要的是颜面。

于是按照国际惯例,木兰秋狝第一日,并不是大伙儿直接开始围猎,呼啦啦的去打小动物,而是一场隆重大阅。

皇上要身着甲胄,亲自御马,将由八旗英武将士组成的两千人纵队检阅一番。

这是皇上在木兰秋狝最大的一场表演。

观众正是蒙古诸部。

当今皇上是什么性格,那是极其重视颜面,甚至到了好大喜功的地步。

所以傅恒领了此事,格外认真的从八旗队伍中挑出了两千个精英人物,保证马术精妙,绝不在蒙古诸部跟前丢皇上的脸。

除了这两千人外,还需要一个由侍卫组成的銮卫队,跟在皇上的御马后面做扇形拱卫状,替皇上增加声势。

因紧跟圣上,自然就是本次表演的门面。

这比那两千人可难挑多了,除了骑术精妙,还得出身不俗,忠心不二。

所以傅恒在宫里上三旗的侍卫里面,快要挑瞎了双眼,才扒拉出来这六十四个人,今日一同汇集了请皇上先检阅一二。

可皇上方才检阅过了,表示姿容不够好看,不够给他长脸。

傅恒苦笑:满人入关日久,旗人又有铁杆庄稼养活,许多都渐渐走了纨绔之路,养鸟逗狗闲散游民日益增多。其实现在军伍中也多有汉军旗乃至汉人,真正的满洲八旗百战之师越来越少了。许多还都在贵州广西等镇压苗乱的余孽。

他能划拉出来这两千人,又在上三旗挑出来六十四个骑术过得去的,已经很难了。

实在难以做到姿容跟骑术俱佳。

见皇上表达了不满,诸如马齐张廷玉这种伺候过康熙爷的,脑子里就不由感叹:真不愧是圣祖爷的孙子呢,颜控方面都一样一样的。

当年康熙爷圣驾巡行到鄂尔多斯,当地的蒙古六旗王、台吉等自然也命人给康熙爷表演过骑术,分别射羊、兔、獐等物,康熙爷表示:不错,就是那个射兔者虽然射技好,甚为熟练,但生的不俊美,实在是颇为遗憾。

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了当今身上。

马齐和张廷玉忍不住对视一眼,有点怀念。

其实皇上也有苦衷:蒙古人至今还在马背上纵横驰骋,八旗子弟在骑射上比不过人家,在姿容上压过也是好的呀。

皇上转过身来面对这群重臣:“今日朕召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推荐自家儿郎或是亲眷中的出色子弟,不限于上三旗,无论出身高低,皆可推荐给朕。”说完一指傅恒:“就像傅恒一般,相貌英武骑术娴熟这个标准即可。”

即可,还即可?

富察氏百年望族,就出了个傅恒呢。

大家集体闭嘴。

高斌是最轻松的,谁都知道他分家出去,人口极少,长子又是走的科举路子,现在还在工部蹲着熬资历呢。况且高恒年过三十,也已经不符合皇上年轻英武的标准了。

至于幼子……

高斌的思绪飘到了幼子身上。

这孩子真不知道随了谁。

因高恪比贵妃小了十三岁,也是高夫人三十二岁才得的儿子,自然要溺爱些。

高恪性子倒是醇厚,也不是不学无术,只是天资有限。

高斌亲自考过儿子的学问,从他这个专业人士的角度看,儿子这辈子顶多就是个秀才了,要当举人,都得考到范进中举那个年纪。

见幼子文的平平,难走科举,高斌自然也想过让他走一走骑射路子,也好把他塞进宫当御前侍卫挣个前程。

谁知道高恪特别抗拒骑马。

高斌前些年少在京城,等他回京述职,发现幼子十二岁还不会上马时,都惊了——满人骑射起家,京中一切跟着满俗走,少爷们出门都是骑马跟在女眷车边上,唯有高恪还是跟着额娘和妹妹坐车。

高斌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于是亲自带他去练习骑射。

结果高恪理由频出:这匹马太高;这匹马好脏;这匹马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高斌按着满肚子的火,让人寻了一匹温顺矮小的母马,而且洗刷的干干净净。结果高恪还磨磨蹭蹭不肯上马,高斌一鞭子抽到他脚下:“你还腻歪什么!”

高恪道:“阿玛,你看马的眼睛,为什么长在脸的两侧啊?看着好吓人。”

高斌:……他放弃这个儿子了。

因当时他做着江南总督,回京的机会实在少,懒得再跟幼子歪缠,既然儿子不做纨绔惹事的勾当,那么无能就无能吧,横竖自己将来会给他弄个荫职。

于是至今高恪都还对马敬而远之。

高斌想起来还是不免叹气,看看人家傅恒,再想想自己儿子,糟不糟心。

他还在糟心,忽然被皇上点了名。

“高斌,朕记得你有个幼子,今年也该十六了。带来给朕瞧瞧。”

主要是高氏乃皇上做主抬到镶黄旗的,皇上见众人都不吭声,便先点了他的名。朕给你家抬旗,你给朕做点贡献不是应该的吗?

是日,高恒见父亲难得面色沉重从外头回来,不由大惊,以为朝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阿玛说了缘故后,又松一口气:“二弟骑术甚差,皇上不会挑中他的,阿玛无需担忧。”出于手足之爱,他才说了句骑术甚差,其实二弟根本没有骑术。

高斌不能不担忧,他了解皇上,皇上是个标准看脸的人。巧了,高恪生的却是俊美非常,姿容甚佳,皇上肯定会把他点进銮卫队,说不得还会放在前列。

难道让他告诉皇上,说自己儿子马都上不去?

他不敢泼皇上这样一盆子冷水,也怕这样一说,从此儿子在皇上面前只剩下个无用的考评,连荫官都弄不到。

因而只得将高恪叫了过来教训起来。见幼子面如美玉目似星辰,身形颀长端的是个美男子,高斌不由又想起宫里的贵妃,亦是难见的绝色,心里压着块大石头似的。

真是儿女都是债,外头多少朝事他都能摆平,偏生儿女上头束手无策。

果然当日下午高斌领了高恪面圣,皇上一见这跟贵妃有三分神似的少年就先有了几分好感,再细看他身形如修竹净直,面容清秀俊美,不管是身材还是脸都比傅恒挑出来的銮卫队领旗人强多了。

于是决定,就是你了,来銮卫队做镶黄旗的门面吧。

高斌见皇上金口圣断,简直要愁死。

确实看外头,谁能看出来高恪连上马都得小厮托着呢。

没说的,练吧!

饶是高斌都有些绝望,短短数日,他怎么把自己的儿子从一个骑射废柴变成一个能跟着傅恒一并护卫皇上的高手呢?

在看着儿子扑腾挣扎着上了一回马后,高斌清醒过来:除非有神仙点化,否则是不可能了。

皇上不会管高斌其实已经百般推辞过,阐述自己儿子能力有限不堪重任。皇上全当他是谦虚。

可别看皇上现在好说话,等到了蒙古各部跟前,谁要是丢了皇上的脸,皇上绝对会立刻扒了他们一家的皮。

高斌甚至都想走极端,让儿子看起来完全意外的摔断腿算了。

往木兰围场去的前一日,热河行宫的宫人,都在忙着收拾行装。

因到了木兰围场,可真是都住帐殿,所有之物比不得行宫里齐全,要是少了什么,主子们就要不痛快了。

要是主子们不痛快,奴才就得受罪,因而众人都忙着打点装裹。

只要皇上愿意,他就是个细心体贴的人,觉得各宫里繁乱,只怕来回走动喧扰令人不快,于是索性召了皇后与贵妃到书房。

御书房永远是最清静的地方。

李玉已经摆好了棋盘。

皇上与皇后下棋水平旗鼓相当,就仍旧以各色金锞子为赌注,让贵妃就在一旁负责数子儿。

皇上边落子还边道:“从前玄宗与人对弈,将要输了棋局,杨贵妃就放猫搅了棋局,今日见贵妃在侧,朕倒想起这个典故来。”

高静姝就笑:“早知臣妾抱了猫来,省的皇上要输给皇后娘娘,自己又不好意思赖账。”

皇上以白子敲着棋盘道:“瞧你这话的意思,就算抱着猫,只怕也未必会帮朕呢。”

皇后一笑:“皇上圣明。”

帝后二人陆续落子,贵妃暂且无事,还带了一本游记来,自己倚在一旁看。

皇上边看着棋盘边对皇后道:“傅恒这些日子也忙的很,等到了木兰,都住着帐殿,彼此方便些,朕叫他给你请安去。”

皇后父亲早逝,想见也无可见,只有弟弟可以安慰一二。

高静姝在旁听了心中一动,正巧李玉捧着麻姑献寿的茶盘进来,她就起身上前,亲手端了茶递给皇上。

皇上一见贵妃放下自己的闲书,亲自奉茶,眼睛又眨呀眨的,就笑道:“皇后,朕与你打个赌。贵妃是有事要求朕,否则再不会这样殷勤。”

皇后的目光也在高静姝脸上落了一下,然后抿嘴笑:“臣妾不赌。”

“说吧。”皇上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高静姝便带了点赧然道:“等到了木兰围场,臣妾也想见见阿玛。”

皇上一笑:“一盏茶可以换见一次阿玛,你若再给朕去切个橙子来,朕便许你也见见弟弟如何?”

高静姝刚答应下来,皇后就笑道:“皇上哄你呢。皇上昨儿还跟我说起,选了你弟弟入镶黄旗的銮卫队,就跟在傅恒后头,大阅当日,皇额娘携诸位妃嫔也在帐中观看,你自然能见着的。”

皇上大笑:“皇后,难道朕要来的橙子你不吃不成?”

皇后莞尔:“还是叫宫人去切橙子吧,弄得一手汁水黏腻的很,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贵妃爱干净。”

李玉多么灵,听到这话早就叫宫女去切橙子了。

谁知橙子还没到,外面小太监就跑进来报:和亲王、高大学士、傅恒大人、高二公子一并在外头求见。

饶是皇上都是一怔,这三波人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皇后带着贵妃起身避到内室多宝阁后面,太监们又抬来一扇楠木雕花的屏风挡着,不过两人仍旧能听见外头的动静。

皇上刚命叫进,就听见和亲王闯进来的声音,口中还在嚷嚷道:“皇兄,这世上没天理了,居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亲王!”

皇上忍不住扶额:“你安静些说,京中有爵位者跟来的也不少,是殴打了哪个亲王?”

和亲王理直气壮:“殴打了我这个亲王!”

皇上按住自己内心“打得好”这个声音,准备垂问一下是谁为民除害,殴打了和亲王。

而那边高斌已经跪下请安兼请罪了。

皇后与高静姝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整个过程。

说来也巧,高恪被亲爹勒令去好好练习骑马,于是只得寻了热河行宫外围的空地去练习马术。

热河行宫建的巧妙,四面八方都各有景致,其中西面绿草如茵,仿照的正是蒙古草原风光。高恪便向那里练习骑射去,结果正好碰上了正在弯弓射鸟的和亲王。

和亲王那是什么嘴啊,看高恪这样,站在树下哈哈大笑:“马上面挂块肉的话,狗都比你骑得好。”

见高恪纵马过来,他用手搭在额上做张望状,继续道:“哟,还长得白白净净跟个丫头似的,怪不得绣花枕头一个呢。”

高家人都知道,绣花枕头是二爷的禁忌词汇。因老爷但凡恼了就这么骂二爷。所以二爷平日脾气再好,一听这个词儿都要炸毛。

高恪并不认识和亲王,见这个一身骑装的人反复开口嘲讽自己,就由小厮扶着跳下马。又想着这几日被阿玛反复吊打的委屈,热血上脑,偏又不会拳脚,就一头撞过去,把毫无防备的和亲王撞了个仰倒。

和亲王素来不讲究,出门不爱带正经护卫。

也是他在京中名声响亮,所以人人认得避着他走,没想到真遇上一个只在家里玩乐,不认识他不说还敢打他的愣头青。

唯一跟着和亲王的一个小厮都吓呆了,一时手脚都不会动。

还是和亲王自己爬起来的。

和亲王多少年没吃过亏了,当场就火了,撸起袖子要打人。

高恪的武实在是惨不忍睹,要不然也不能使出铁头功撞人。和亲王再如何纨绔,也是雍正爷的儿子,当年被亲爹进行过严厉的爱的教育。

高恪虽不认识他,但见事不好,自然要跑。

还好他出来练马倒是带了四个小厮——负责扶着他上下马和牵缰绳的。

小厮们见主子要挨打,自然要护着。一时竟然跟和亲王纠缠了起来。

倒霉的傅恒大人就是这时候路过的。

他是侍卫统领,既认识和亲王也认识高恪,只得居中调停又命人将高斌请了来。

皇上第一次看到高斌有些狼狈的样子。

从跟着父皇开始,高斌一直是个很能干很稳重的形象,原来也会被儿子折腾到无奈啊。

皇上都有点恻隐之心了。

不过恻隐到一半,又看到自己弟弟一脸二五八万的痞子模样,不由头疼的很。

都是弟弟,自己跟贵妃的弟弟怎么都不这么省心!主要是对照组傅恒正风姿卓绝的立在那里,皇上又想到凡交给他的差事傅恒都能漂亮的完成,就算不为了皇后,皇上也要越发倚重的。

于是傅恒在这里一戳,显得另外两个斗鸡似的人更惨不忍睹了。

高恪因为被阿玛按着给和亲王叩头请罪过了,此时一张漂亮的脸也涨的通红,很是不省心的样子。

最后皇上只能各打五十大板,让和亲王以后出门必须着亲王服制,要不就带上护卫,并免了高恪今年进銮卫队的名额,只说明年考察再用。

高恪出门后,见和亲王对父亲冷哼了两声这才鼻子朝天走了,不由忐忑看着高斌:“阿玛,我给您惹事了吗?”

看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

高斌看着幼子,忽然就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家。”

大概真是傻人有傻福,他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怎么能在不得罪皇上的前提下将儿子撤出銮卫队,还没拿定最稳妥的主意,儿子就把和亲王顶了一个跟头,自行安全撤离。

而且……高斌想了想现在的朝中局势与和亲王的为人,不错,儿子顶的这个人选实在是太妙了。

与在皇城内距离产生美不同,在热河行宫和木兰围场,随行的朝臣们都被压缩在了一起,又涉及跟蒙古诸部的沟通谈判流程,党争自然越发激烈。

高斌原本在户部也罢了,可如今刚调任吏部尚书,天下官员的调度都在他手里。

张廷玉也好,鄂尔泰也好,两党都已经明着暗着拉拢他无数回了。

若是他再不选一个边站,激流之中,很容易被两边人马一起踩下去。

可上面又有皇上虎视眈眈——把高斌提上来管吏部,就是为了让他做个纯臣的,他要是跟哪一边扯上关系,都会彻底失去圣心。

在这样一片两难的旋涡之中,高斌借儿子得罪和亲王一事,做“焦头烂额”状,上门亲自致歉两回。

和亲王是什么人啊,他正在家里生闷气,觉得皇兄拉了偏架。

自己被人顶一个跟头,居然只将这人撤出八旗阅队就算惩罚?

气得他在皇上跟前嗷嗷嗷,只道高恪这人骑射很差,本就不配入阅队。

他说的倒是实话,无奈和亲王在皇上处人品信誉几乎为零,根本不相信他。

高斌倒是深信他,觉得和亲王给儿子的评价很中肯,可惜高斌信了也没用。

这把和亲王给噎的,于是高斌这位大学士亲自来了两回,他都不肯见,只把人撂在门厅。

和亲王到底是皇上唯一一个弟弟,日日来往撞木钟求情办事,亦或是送各色请帖的亲贵之家极多,都见到了可怜的高大学士孤身等着门厅处,茕茕孑立,神色黯然凄惶。

这事儿在京城也就传开了。

高斌心里十分感激和亲王不肯见他,让他能有机会多跑两趟。

不单如此,他之后又加紧一系列行动。

到了木兰围场后,他再次跟皇上请罪,说是儿子打了亲王实在有罪,自己已经给了他一顿板子,请皇上再罚。

皇上对他的认错态度很满意,心声正是:没错,朕可以宽宥你,但你自己得知道分寸,和亲王再不着调也是朕的亲弟弟,你儿子打了他,朕可以抬手放过你,但你自己若是就这样混过去了也不像话。

乾隆正是那等,我心里有个标准,但我不只不说,甚至还可能反着说的人;同时还是我可以忽悠你,你却不能信,必须猜出我心意的这种君王。

简而言之,口是心非最难伺候的那一种。

高斌儿子之事,当日他有点烦和亲王,又知道皇后贵妃就在后头,就没有重罚,可高斌要也不当回事,他可就恼了。见高斌这样诚惶诚恐,百般低头,皇上就在心里把他的分数加了回来。

之后听说高斌又托关系请人去和亲王跟前说话求情不说,还寻了国子监给儿子捐了一个监生,立马外放出去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县令。

皇上这才觉得此事了了:正是,和亲王的脾气,把惹了他的人送出京才能算完呢。

否则还要来皇上跟前呱呱呱。高斌这样懂事,提前把自己儿子踢出京城,皇上心里的小红笔又加了一分。

对于高斌来说,踢这个次子出京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托付的人。

托去给和亲王说情的,自然是皇亲国戚,满洲大姓,是鄂尔泰的亲戚,而国子监那边掌着监生名额的,却是张廷玉的门生。

两党都以为卖了一个人情给高斌,以后必然用得上,所以暂时倒不逼着他站队了。

而对皇上来说,虽知道高斌跟两党人士打了一回交道,甚至欠了一个人情,也不曾动怒:毕竟他太了解自己混不吝的弟弟了,身份贵重脾气极大,高斌怕了和亲王,要寻人托关系把儿子送出京城躲躲也是应该的。

高斌毕竟多年未在京城,要不托人,也办不了这些事。

于是高斌借着这一件事,长袖善舞地暂时平复了跟两党之间的紧绷关系,却又不曾勾起皇上的疑心,顺手还给次子摆平了麻烦捞了个监生,可谓是一举三得。

虽然一切顺利,但真办成后,他还是觉得心力交瘁。

命府里两个师爷跟着幼子出京上任后,高斌才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盼着党争尽快出个结果。

眼见得皇上对两党之争的耐心要告罄,高斌深知将来的一两年将是风雨飘摇。

高斌在家里掐着手指算算:长子窝在工部,幼子送出去了,幼女还小,三年内不会大选也不会嫁人,高斌琢磨了一圈儿,唯一担心的就是宫里的贵妃。

虽说上次短暂的交流给了他一定程度的惊喜,觉得贵妃有了些大局观和家族观(仅限于他们二房的家族观),但未来朝局动荡,他还是想当面再提点一下贵妃。

高氏父女不约而同的想见对方一面,然后给对方提个醒。

只是他们两人都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还是和亲王送给他们的。

到了木兰围场,自然饭菜就多野味。

然而高静姝觉得野味不干净,也曾亲眼见过现代医学那么发达的情况下,还难以控制因野味而起的瘟疫,于是并不愿意吃那些珍贵少见的野物,尤其是风腌果子狸这道菜,简直是敬谢不敏。

并且告诉五阿哥的乳母,阿哥年纪小,不许喂野味。

好在阿哥公主们饮食一向清淡,也不太见这些东西。

她不但不吃,也不让皇后吃,皇后都忍不住笑道:“你竟管到本宫的膳桌上来,这话你说来是好心,却不能传出去,否则又要有人去皇额娘跟前说你僭越了。”

高静姝表示受教。

这日高静姝对着自己的流水牌选的几道菜:羊肉片川小萝卜、鸭丁溜葛仙米、炸春卷、黄韭菜炒肉、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

其余的就按照份例由着膳房搭配。

在木兰围场这个点菜法,是个极大的脸面。因木兰围场不甚方便,旁人无不是按着大膳房的单子来用膳,偶尔换个菜都得拿银子去换。

听说博尔济吉特贵人已经吃了好多天的炙羊肉,把人家一个蒙古人都给吃烦了,拿了银子去,表示给做个羊肉汤或是羊肉煲,总之别再放辣椒面儿大火烤羊肉了,给多加点青菜!

高静姝也是忽然想吃四川泡菜里面的酸萝卜,于是点了一道羊肉片川小萝卜。

果然羊肉鲜美多汁,酸萝卜爽口脆嫩。

皇上就是这时候来的。

贵妃帐内不由一片慌乱,众人服侍着贵妃漱口,然后又连忙给换了外头披着的一件外裳,恐沾了食物的气息面圣惹了皇上不快。

高静姝心道:皇上一般不赶着饭点儿啊。等行过礼后,见皇上脸上略有为难之色,高静姝更觉得蹊跷。

只是她从来不爱跟皇上玩你演我猜这一套,直接问道:“皇上有事寻臣妾吗?”

皇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朕打算让你阿玛明儿就进来看你。”

高静姝讶然:这才刚到木兰围场没几日呢,按理说外头应该正忙着,何苦急在这两天?

再看皇上神色有些难言之隐似的,龙爪还握在自己手上表示安慰。高静姝吓了一跳:“是不是阿玛得了急病?”

很快高静姝才搞清楚,自己跟高斌的会面机会,原来是弟弟高恪贡献的。

高斌如愿以偿,把儿子撤出了八旗銮卫队,然后又以得罪和亲王为名给儿子送出了京城,直接送到江苏下属一个极偏僻的县城当县令去了。

江南那块高斌可太熟了,早已跟儿子上头三层领导都打好了招呼,就准备让儿子在穷乡僻壤扎根,去去娇气不说,越是贫困乡镇越容易出政绩,到时候好评个上等。待得在外面历练几年,京城风雨平息就可以回来钻营个京里的清闲官职。

高恪虽不理解亲爹的苦心,但他心性单纯,觉得此次是给阿玛和高家惹了祸,说不得宫里的姐姐也要受牵连,所以根本不敢争辩,顺从的表示自己愿意被发配。然后跟额娘抱头痛哭一场,坐上了往码头去的马车。

每日要走水路出京的官员和商户不少,码头很热闹。

高恪刚下了马车,没走出三步路去,早早躲在旁边马车上和亲王就跳了下来,当场把他顶了出去,让高恪一个大马趴趴在了码头上。

众人皆惊——因为和亲王这回是穿着亲王服制来的。

码头上哗啦啦跪了一片,只有和亲王得意的站着,哦,还有高恪可怜兮兮的趴着。

皇上叹气:“朕也没想到和亲王那么浑。明明朕都替他们断了公账,也罚了你弟弟,你阿玛也已经三番两次上门致歉过了。他竟然还奔袭百里路跟了过去,抢在码头前面埋伏着,竟非要把那次的账顶回来为止。”

怪不得这几日没见着和亲王,皇上还只觉得自己耳根清静呢。

高静姝:……

皇上语气更软和了些:“听说你弟弟虽然磕破了头,但没破相,朕已命紫禁城的太医就近去给他诊治了,你阿玛也送了个大夫去,跟着他上任去了。”

反正高恪是哭着上船走的。

因幼子在码头被和亲王“暴击”一事,高斌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见到了贵妃。

只见柯姑姑非常体贴地避了出去,她也听说了此事——要是里面高氏父女想背后嘴一嘴和亲王,有她在场多不好啊。

屋内,高斌开口便直接道:“恪儿的伤势无妨。我有旁的要紧话要嘱咐娘娘。”

高静姝点头:“我也有话要告诉阿玛。”

高斌示意她先说,高静姝便将大阿哥侧福晋威胁她之事告诉高斌,见高斌面上浮现的不是紧张而是冷淡不屑后,高静姝就放心了。

“那阿玛有什么事儿要嘱咐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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