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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屋顶的歌(1 / 1)

逞英雄是一件很难的事,也是一件很累的事,因为英雄是很难的,也是很累的。

初新睡不着觉,他翻来覆去想着自己逞英雄的经过,品尝了晴钦佩的眼神里包含的甜美,又不得不开始思索一时爽快付出的代价,自己不光要去查一桩毫无头绪的假币案,还要追踪一个早已跑得没影儿的黑衣人,连那个养马人都没有说几句真诚的感谢,却像是惹了大祸般,草草敷了一点伤药就离开了。

他知道,在这个庄园干活报酬很高,商人是个愿意花钱的人。

凡是能挣钱的人,大多都是很会花钱的。

家丁下人宁可弯腰,宁可屈膝,因为这样的工作并不好找。忍一时的气,那个养马人就能让孩子和老婆吃到新鲜的肉,让自己喝点不那么浑浊的酒。

寻常人的生活不易,初新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就是睡不着,他是个怕麻烦的人。

他突然想到,要是自己能在晚上偷偷地溜出去,是不是就可以省去很多烦恼。逃避有时候是种良方,多数情况下,逃避唯一的副作用是愧疚。此时此刻,轻微的愧疚好过无穷无尽的麻烦。

想到这里,初新就又两步跃至门口,他这才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

门不知何时被反锁的,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被他察觉。

初新却全然没去想这些,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选择了,没有选择的时候,他的想法又变得简单纯粹。起码他没有再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他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香,睡到日晒三竿,初新翻身下床,开始做起了俯卧撑。早起适量的运动不仅能帮助人认识自身的状态,还能理清纷乱的思绪。

从地上立起的瞬间,初新觉得体力恢复到了极佳的水准,事情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棘手。

他微笑着轻触被锁上的房门,门竟然缓缓开了,他竟然没有丝毫惊讶。

三叔的待客厅不仅摆满奇珍异宝,也挤满了客人,但三叔从不把他们视作客人。

有求于己的人,怎么算是客?

所以他的态度很倨傲。可他越是摆一副臭脸,来找他的人便越殷勤,点头哈腰的频率便越高。初新并不觉得滑稽,他知道这些衣着光鲜的人,其实有着和养马人一样的担忧。

初新在一边安静地等着,等三叔面前的人走得干干净净。三叔见到他,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模样。

和蔼可亲的意思就是有求于你。

初新没有任何得意的颜色,只是微笑着,三叔也微笑着,像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么,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三叔您的吗?”

三叔又抚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眯起眼睛道:“帮我花钱。”

初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只能静静听三叔解释:“你花的钱越多,市面上的钱就会流动得越快,假币就会出现得越频繁。”

初新还是有些不明白。

三叔举了个例子:“如果你是一个卖布的,有人花很多钱买了你的布,你会怎么办呢?”

初新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会去一家酒馆喝酒。”

三叔笑道:“你倒是个地道的酒鬼加色鬼。”

初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三叔接着说下去:“一家酒馆那位美丽的女主人,赚了你的酒钱,又会怎么办呢?”

初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她大概会去城南的巷子里找卖花女买花,那里卖的花又新鲜,样子又好看。”

三叔点点头,继续问:“那么这些爱美的卖花女赚了她的钱,又会去做什么呢?”

初新认识一位这样的卖花女,她的生活很简单:卖花,打扮,欢爱,直到年华逝去。他不无感伤地回答道:“她们会去买胭脂和好看的衣裳。”

三叔满意地笑了,因为他的逻辑逐渐完满了,他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卖衣裳的人赚了她们的钱,又会做什么呢?”

初新已明白三叔的意思。卖衣裳的人赚了钱,自然会去买布。兜兜转转之后,差不多数目的钱又回到了卖布人的手里,而这一次流通已牵扯到了起码四个人。

“可这样做为什么就能有假币的蛛丝马迹呢?”初新心里还是存着疑惑。

“既然我们发现了成色这样差的钱币,别人肯定也能发现。如果你又有假的钱,又有真的钱,你会先花哪一种?”

“自然是假的。”

“是了,这正是“奸钱日繁,正钱日亡”的道理。只要你花的钱够多,花钱够快,假币也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初新品了品本该用作褒义的“雨后春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叔又叮嘱道:“当然你花钱也不能太快,太快容易惹人注意。”

一旦你带着目的做一件事,千万不要引起别人的关注,这道理初新明白。

三叔比了一个“七”的手势道:“差不多七天花完,不快也不慢。”

初新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三叔:“你为什么要花自己的钱去调查这桩案子?”

这完全不像是个精明的商人。

三叔只是叹了口气,慢慢把脊背贴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回答道:“等你拥有许多财富的时候,很多其他的东西在你心里的分量也会越来越足。”

初新不懂,或者说,他并不理解这句话,因为他从未拥有过这么多钱。他心里有很多东西比钱重要得多,不过他倒也一直梦想着天上落金银雨,他觉得有钱人的烦恼总是少于没钱的人。

现在天上真的落了这样的雨,还只落给他一个人。

“钱和马车都在庄园的门口,你可以回城里了。”三叔说完这句话,就闭起了眼睛,一副冥想养神的姿态。

初新转身打算离去,但又在跨出门槛时问道:“上次要买我的剑时,您告诉我,如果凡事都雇人去做,恐怕您就不会如此有钱了。”

商人睁开一只眼看着他。

“这回为什么您没有亲自来找我?”

商人睁开了另一只眼,缓缓说道:“你不是那种喜欢做直截了当的生意的人,我也就不能用直截了当的请法。”

“您就对我这么放心吗?我是说,就不怕我私吞了您的钱吗?”

商人笑了,大方地认可初新并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

初新无奈地摇摇头道:“看来我永远不会像您这么有钱了。”

商人的眼睛又双双闭起,只张了张嘴:“为什么?”

“因为我看人没有这么果断,也没有这么准。”

马车的样式是一样的,但初新知道,自己来时坐的马车绝不是这一辆,两辆马车上镶嵌的宝石有些许的区别。

马车夫也和来时的不同,虽然都用斗笠遮着脸,但两者的身形差了许多,之前的很健壮,这个马车夫却很瘦小。初新想,大概每一辆三叔的马车都配了特定的车夫。

钱装在一个箱子里,一半金银珠宝,一半是太和五铢,看着满满一箱子的阿堵物,初新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劲头。尤其是他的脑袋,热得发烫。

他兴奋,不仅因为眼前的钱,更是由于他正要离开这个吊诡的庄园。

发烫的脑袋没多久就被黑布缠了起来。

因为装了一个大箱子的缘故,马车的车厢有些拥挤,初新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不停变换着姿势,既能保护箱子不被盗窃,又可以让腰背不怎么僵直。

他的心痒痒的,只有碰到箱子时,才稍平复。他索性趴在了箱子上面。

初新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好,可真的有一大堆钱摆在面前时,他才明白之前的想法还是幼稚了一点。

以前的好,是吃的讲究,喝得爽快,现在却不同,他现下有的钱能让他在这七天里享受豪奢的生活。

他很快睡着了。

趴着成了最舒适的姿势,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马车停了,初新也刚刚醒来,他兴奋地跳下车,全然不顾自己蒙着的眼睛。黑布一圈一圈解开了,眼前的人让初新吓了一跳。

这个瘦小的马车夫竟赫然是晴。

初新看着咯咯笑的晴,不知如何是好,晴却拽着初新的手进了酒馆。

一家酒馆。

敏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又像是佩服,又像是谴责,初新只能装作看不见。

可他的脸已红得像喝醉了酒。

装满宝贝的沉重箱子被四个人合力抬进了房间,他们都是敏的下手,只要是有钱的主,在一家酒馆都不用出门,就会有人料理打点所有的事情。他们已经从马车上镶嵌的宝石中看出了挣钱的机会,所以比任何人都卖力。初新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妥的,肯去寻找挣钱的机会,肯付出辛勤的努力,这样的人不发财,难道要让成天好吃懒做的人发财吗?

不过现在倒是他这个好吃懒做的人发了大财,他笑得有点得意,冷静下来的他,又在思索这笔横财究竟该怎么使用。

没钱的时候,挣钱很难,有钱的时候,花钱却也不容易。初新已经想了好几十种办法了,还是不能让自己满意地花光这一箱子的财物。

他想着去赌,可他赌技一般,在这方面的运气也并不算好,只怕一晚上就要输个精光。

他想把城南那些卖花女篮子里所有的花全都买走,好让她们能够开开心心地去买新衣服,快快乐乐地见各自的情人,可这样的话或许一年都花不完一箱子钱。

他想把敏店里所有的酒都买下来,可他一时之间也喝不完这么多酒,还是只能存在敏的店里,敏也就无法去买新的酒,钱就不能流通起来。

初新发现,有钱人的苦恼其实也挺多的,虽然都是些没事找事的苦恼。

更何况他也不能算个严格的有钱人,因为七天之后,这些钱都将在洛阳城的四面八方,不再属于他了。

他有些惆怅,又失眠了。

他的剑术老师曾告诉他,要是睡不着,不如去做点想做的事情。

初新想看星星。

他蹑手蹑脚出了房门,来到了一家酒馆的屋顶。

屋顶已坐了一个人。

晴。

她本是个晴朗的姑娘,此刻却像远山上的冰。

初新想:她一定有心事。他不想打扰晴,准备下楼,晴却叫住了他,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偷偷跑出来。”

初新沉默着。沉默的意思,可能是认同,也可能是反对。

晴知道初新表达的是哪种意思,她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初新笑了笑,说:“你有没有问过我是怎么学会的那首歌谣?”

晴摇摇头。

初新道:“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初新不会主动去问别人的事情,他怕多问会触及不该触及的东西,戳到不该戳到的痛处。

晴明白这个道理,但她还是撅着嘴道:“倘若是我希望你问呢?”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出来?”

初新刚刚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现在却盯着晴,眼里闪动着光。

晴本想生气的,此刻却一点儿怒意也没有了,她感觉得到,初新问得很认真。

他的确是想了解的,只是碍于习惯和对她情绪的照顾,并没有显露出来。

晴开心地笑了。

她的笑容像是春日里解冻的溪水,在雪白的月光下流进了初新的心田。

“整天待在庄园里,无论是谁都会闷坏的。”

为了阻止心动的念头发端,初新想说些话分分神,就替晴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觉得这个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

幽长的走廊,锁上的房间,神秘的黑衣人,喜怒无常的三叔,麻木的家丁。

只有她,这个活泼美丽的黄鹂般的姑娘,是让人欢喜的。

可在那个庄园里,仿佛美好的事物才是一种错误。

晴扭过头来,眨了眨眼睛道:“那只是次要的原因。”

“次要的原因?”

“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机会,但是我并没有偷偷跑出来过。”

“你没有?”

“一次也没有。”

初新不明白。

他想不通,像她这样的女人,居然能够在庄园里心甘情愿地待这么久。

她明明是一个心思活络、细腻敏感的人,在学唱那首歌谣的时候,初新就认为她不适合待在那里。

“这次我肯跑出来,是因为你很像他。”

“他?”

晴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呆滞,初新对这个“他”的好奇也加重了很多。

“他”是谁?他和晴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故事?自己又有哪些地方像他?

“在嫁给三叔前,我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符合初新心里的一种猜想。

“他一直对周围人很好,对我更是温柔,经常陪我去散步,去看星星。”

初新没有再想下去,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可很多年过去了,他从没说过要娶我。”

对承诺的渴望,随着年华的流逝,总是会越来越强烈。

“有一回我问他把我当成什么,他竟然什么都没说。我气极了,就嫁给了那时刚刚死了夫人的三叔。”

晴的声音有了阻塞,她说话已不再容易。

“让他不懂得珍惜,现在他肯定还在后悔。”

晴笑了起来。

“我赢了,他输了。”

可赢的代价实在太沉重。

初新已不忍再听下去,因为他看到两行清泪从晴的笑脸上滑落。

她显然并不能像初新一样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

“你真的很像他,昨天晚上,你阻止三叔鞭打家丁时怜悯又愤怒的神色,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初新有些心酸,他本以为晴说的是一个欺骗感情的混蛋,可从晴的话语中,他分明觉得这个人不仅不惹人讨厌,还有些可爱。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能给晴一个承诺?

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初新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复杂的原因,可连他都想得到这一点,为什么晴不能沉下心来,尝试去理解?

他应该想到,爱是盲目冲动的,所以爱能够催生恨。

“他和你一样,也用剑,或许剑术比你还高呢!”

晴的语气又变得兴奋,眼里也重新恢复了光亮,她真心为她爱着的人感到骄傲。

即使那个人已永远不属于她。

初新本想说比自己剑术高的人还是有很多的,可觉得这样有贬损她心上人的意思。他想顺势让晴更好受一些,于是他拔出了背上的菜刀,平放在膝盖上,道:“剑术比不过他,我还有一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法。”

晴五指捏成拳头,轻轻捶在初新的手臂上,嗔道:“论滑稽,他倒是真比不过你。”

看见晴被逗乐的样子,初新松了口气,也开心了不少。

他总希望他喜欢的人和喜欢他的人多笑笑。

大多数情况下,笑总比哭要好一些。

但是无论是谁,都难免要哭一哭的,因为有些痛苦和无奈,只能用发泄来排遣,无法依靠笑来嘲解。

初新突然想起了那位总是保持微笑的王爷。

他难道就没有什么非哭不可的时刻吗?

或者他一直在哭,只能一直用微笑来伪装。

“好不公平。”

晴突然笑着抱怨了一句。

“哪里不公平?”

“你都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情了,我却只知道你的名字。”

初新不觉笑了,笑晴这近乎可爱的无理取闹。他发现晴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

你想了解一个人,最好让他先了解你。

他明白晴想探知他的过去,但他不愿意说。

那会给他带来痛苦,以后可能也会给晴带去不幸。

所以初新只能打起了哈哈:“谁说你只知道我的名字,你还知道我以前用剑,现在使菜刀。”

晴的眼睛黯淡了,初新看到了这种变化,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静静地坐着,时不时扫一眼自己的脚尖。

这是他逃避的讯号。

对于一个软弱的人而言,逃避是一种常用的方法。

或许他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谁也不至于不开心,可他就是办不到。

他太容易爱上别人,又太难忘记。所以他宁可没有人过问他的伤痕,没有人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这样他就不会轻易把心给谁,也不至于承受再将心要回来时无尽的痛苦。

何况晴是一个有夫之妇。

他已经不安地感觉到,自己下陷的速度要比预计的快得多。

他只希望晴困了,早些去睡觉。

晴半点困的意思都没有,她正兴致勃勃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好像刚刚初新的敷衍什么影响也没有造成。

可初新明白,她心里不可能一点儿疙瘩也没有。

但他还要做另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他打算下楼睡觉。

初新的打算永远执行得很慢,在他挪动双脚时,晴瞥了他一眼,初新就放缓了动作。他有时也看不起自己,行事总是不够果断,甚至有些拖泥带水。

他在做很多事,说很多话之前,总要想很久。

这本来是个不错的习惯。

他能逮到千面人,避开一次又一次危机,靠的正是他大量的思考和频繁的犹豫,但有许多其他的情境中,他却希望自己能笨一些,起码,想得少一点。

幸好,敏的出现救了此刻的他。

敏也失眠了。

敏是个作息极度规律的人,可要经营一家酒馆本不是一件易事,所以她偶尔也会睡不着觉。

睡眠永远属于那些想得少的人。

初新想将敏引导到他和晴中间的位置,敏却悄悄把初新的手推开了。她坐到了另一边,把初新夹在了自己和晴的中间。

初新诧异地看着敏,晴却只是扫了一眼。

有人说,男人永远无法了解女人,而女人却天生就了解自己的同类。

也有人说,男人要了解一个女人,可能要花上十年甚至数十年,而女人要了解一个女人,可能只要一瞥。

晴或许已经完全了解了敏,敏或许也已经完全了解了晴。

可初新依然不懂任何一个人。

“你们在聊什么呢?”

敏枕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左臂,侧过脸来问初新和晴。没等初新回答,晴已经抢先道:“我们在聊初新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敏看着初新,不由地陷入了回想。

初新和敏师从同一位剑术老师,以往初新做的许多事,尤其是糗事,敏都一清二楚。

在她回忆里的是哪件事呢?

是初新放风筝时摔了一个狗啃泥吗?还是他和伙伴比剑时差点将老师的头发削下一截来呢?晴不知道,初新也不知道。

初新只知道,那时敏还是经常笑的。

晴忽然兴冲冲地问敏:“你是他的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初新皱眉,他觉得他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下楼睡觉。

敏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安,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他这个人,又固执,又气人,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你在想些什么,他总有办法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他在想什么……”

晴认真地听着,偶尔还会瞟初新一眼,闪着眼睛咧嘴笑。

“总之呢,只要你有气他的机会,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敏的手指头掰完了,初新只能苦笑。

当一个女孩子数落你的不是时,你最好安静地听着,听完还不能反驳,否则你可能会迎来第二轮数落。

可初新的心里还是生出一股温暖之意。

很多个失眠的长夜,他是一个人对抗的。他记起有一回自己躺在坟场边缘,因为周围奇怪的响动和零星的鬼火,怕得睡不着的经历。孤独在这种时候成了一种好处,它会让你淡忘掉一些无谓的恐惧,它会让你觉得,起码孤魂野鬼还没有遗弃你,还愿意陪着你。

现在陪着他的,并不是什么女鬼,而是两位鲜活可爱的姑娘,她们的调侃取笑,让初新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还活着,自己的生命还在燃烧着。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晴唱起了这首南国的歌谣,敏也低低地应和着。敏想起了那张动人的笑脸,温婉的水乡姑娘才有的姣好容颜。

阿青。

她把这支西洲曲教给阿青,阿青又把它教给了初新,不过教的时候没有告诉他题目。

阿青的做法和她对初新的喜欢一样,总是留有一部分藏在心里。

敏看向初新,初新又在原地静静地发愣。

敏蹙着眉,担心初新还在为阿青的死自责。

那把青铜剑,本是阿青送给初新的礼物,现在也一并丢失了,初新除了回忆,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记起阿青。

可她也想得到,只要记忆不灭,思念就永远能侵占一个人心房的所有角落。

初新在想什么呢?

他想的是江南的风,池塘里的浮萍,溪边的垂柳,避寒的雁群。他想的是山间潺潺的流水,蓝天边缘柔软的云朵,听雨落下的廊檐。

他想的是阿青。

世界上如果没有情感,人类就能免于很多痛苦。

可世界若是没有情感,人类可能早已灭绝。

正因为真情的美丽,人类才永远心怀希望。拥有希望,就拥有改变现实的力量。

初新忽然站起身,张开了双臂。他望着月光下的洛阳城,胸中有很多话想要倾吐,但他终究没有说,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知道,夜色沉沉,但光明已在望。

可他也没法预料,光明再临人间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甚至也想不到,这是他们三人第一次坐在一块儿聊天,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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