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陶氏甚至忍痛将一直没舍得卖的一块虎皮、两根虎骨,也给带出来,准备卖掉了。
刘茂笑得涩然:
“这两件早该卖了,早卖了的话你阿舅爹先前也不至于干出那样的事情来……
不过是我顾忌着这没用的腿脚,想着能在湿寒时节好过点儿,才熬得夫郎小子们都撑不起腰板……
可再好过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呢?左不过是个没用的。”
说着,没忍住还捶了自己的膝盖两下,可怜他那右手已算好的,却也是却了尾指全指、并无名指中指各半截,连握成拳头都不像。
宫阿爹看得实在心酸,都顾不上方才给一句蝗灾引发的惊吓,背过身偷偷抹了两把泪。
宫十二对残疾人也不是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可一来对这个阿舅爷没甚感情,纵然体谅宫阿爹的心情,也很难感同身受;二来嘛,再多怜悯,宫十二也没本事帮这阿舅爷将手指头接回去,倒更能客观留意其他情报。
虽然以往宫十二全没将什么蝗灾放在眼里,可往日他又何尝在乎什么旱灾?前几个月不也给逼得灰头土脸?
所以一听说蝗灾宫十二就竖起雷达,听得阿舅爷感慨自身,阿爹又不给力只顾伤怀,也再顾不上自己原是和弟弟躲在后头说小话的,将小栓子放下地,随手指件事情让他忙着:
“也不知道鸡哥儿他们今儿一共下了几个蛋?你去捡来,再给它们都喂点儿吃食,看看地里的菜有几样能摘的,要是不够就问邻居家换两样,阿舅爷难得来一回,总要给阿爹做个脸。”
自己则随意将额前垂落的几缕头发往脑后一拨,赶紧几步往前头院子里去,未语先笑:
“阿舅爷你们怎么还在院子里头坐?这石凳虽凉,树却不够纳凉哩!还不如往屋里头去。”
刘茂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外甥儿,记忆中那个怯生生缩在他阿父怀里头,看到阿斌脸上伤疤的时候更是吓得泪花儿直转的小小哥儿,不知何时竟已经长成这样神采飞扬大方豪气的样子了。
一时也忍不住笑:“好哥儿!”
只是想着数月前的事情又有点局促:
“屋里头就不去啦!大刘村离这儿可不近,我腿脚又不便,又还要往集上去卖东西……
今儿就是来看看你,再和你阿爹提个醒儿,如今事情都办完,却要赶着点儿才能在天黑前到家哩!”
一边说,一边扶着大儿子刘学文的手就要起身,宫阿爹赶紧拦:
“阿舅您多难得才出来一趟,连顿饭都不吃,说出来外甥儿可没脸见人啦!”
刘茂自嘲摇头:“不啦不啦,你村子里人也没得因此就误会你的。”
虽咽下了许多话不再提,可陶氏哪里能不知道自家当家的心思?越发愧疚自己行事不当之余,也不好当着宫十二这个孙辈的再说什么,只是拍拍外甥儿的手:
“之前说的事你也上些心,虽说今年粮价必然高许多,防备了却没用少不得亏不少银钱;可要是蝗神真来了却没准确,更不是玩儿的。
备而不用不过损些银钱,只要人活着总有回来的一日;可要不备,有个万一,却是悔之莫及的大事……
就是阿舅家帮不上你许多,你,你和族里都好好处着,总不会没个着落。”
几句话说得宫阿爹心酸不已,越发不忍心阿舅拖着那样儿腿脚特特来一趟,却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要回。
只是他素来嘴笨,有心留客却总说不到点子上,宫十二只得站出来:
“这蝗灾是怎么回事,阿舅爷又是从哪儿看出来可能有蝗灾的,万一真有时除了储备粮食又要怎么处……
可都还要烦您几位和我们细说说哩!我阿爹夫郎人家,我和阿弟又年纪小,都不晓事。但这样大事又不好不与族里长辈细说——
这如何说,还要阿舅爷缓一缓,住几日,教一教我们这些小辈,最好能和族里长辈见一面。”
刘茂其实不太愿意见宫氏族人,当年宫流溪一事,不管有多少意外,总是他刘家亏了心。
外甥儿为此还不知道在族里受多少疏远,总算宫氏厚道,再疏远该给族里孤寡人家的份例从来没给短过,可他为着自家儿孙计,这些年不说帮衬这外甥儿,还睁只眼、闭只眼的,由得夫郎上门,将人家夫家族里帮衬孤寡的份例要走不少……
刘茂青壮年时一度是大刘村里头最能干的汉子之一,打猎素来是把好手,下地也肯使力,也曾是个爽气场面人,人说宫家汉子手上都有好把式,他还曾不服气,也真曾在打猎本事上胜过宫家汉子一筹。
落得如今,人穷志短,又恐宫氏见着他们上门,又在疏远了外甥儿去,不免犹豫。
宫十二就笑:“我们这族里长辈见不见再另说,可我们这小辈儿的没见识,阿舅爷可舍得不好生教导一二?”
刘茂自然不忍心。
这一带能聚起白水河,近山村落还常有山泉汇集成溪,大刘村那样半个村落在山腰的都能开得出田地……
这一带,不说年年风调雨顺大丰收,但干旱成灾却也少见。
应对蝗灾的经验,自然也是少得很。
刘茂自己也是因着早年曾经往外头跑过,还不提防遇上过两回蝗灾,听几处老人说了些故事,这些年因着腿脚不好远行,却也没真吃白饭:
残缺的手指做不来太精细的活计,可腿脚好的时候却没少往近处山林寻些适合雕刻的木头,挑些适合编织的藤条等物。
又正因为他腿脚不甚便利,对天气感知更敏锐,对近处植皮也更珍惜。
“都说旱极而蝗,老人们还有说蝗神是因着江河水落,虾神住不开了,就化蝗而出,另觅居所的……
这后一种说法我也不曾亲眼见过,但之前偶然遇上过两次蝗灾的地方,确实前一二年、或二三年,都持续有过大旱。”
刘茂说到此处,略缓了口气,而后方才继续:
“按说,一般只得旱个三五月的,庄稼多少还能收得些上来的地方,未必能起得了蝗灾,可事情总难绝对。”
要做一个好猎户,可真不是有把子蛮力就行的。
刘茂的观察力不错,心思也细,又因为才半大小子时,家里头阿父阿爹就先后亡故,他不忍心总让已经出嫁的哥哥为他操心,又不肯随意涉险绝了自家香火,少不得进山得时候就格外仔细,除了祖传的经验,自己也琢磨比较了不少小细节。
这一琢磨成习惯,外出遇上蝗灾中或者蝗灾过后的地儿,除了听老人讲古、听官府宣读应对措施之外,少不得也要自己多看看、多琢磨。
然后刘茂就真发现了几处别人没提及的细节:
有时候都是一般旱,甚至还更旱的地方,但因着种植的庄稼树木更耐旱些,植物留得多的地方,纵然起了蝗灾,那初起的蝗虫也要少一些,虽然因为别处的蝗虫也会给植物吸引过来,最终灾情不见得比别处轻,可就他观察,再加上老人们说道,甚至单纯从虾神化蝗的说法类推——
也很可能是原本依着植物居住的什么神明,因为植物少了住不下,才化蝗而出呢?
所以植物越少,蝗虫越多?
当然,早年的时候,因着家乡这一代基本就没闹过旱灾,刘茂也就是那么一琢磨,并不往心里去。
可这一回不同。
这一回大旱之下,除了庄稼减收,因着这周遭树啊草的多是需水量大的,互逢干旱,枯死了不知道多少:
“数是数不清啦,可我往日常能走动的地方,那能活着的树木都不够原先两成儿的——
这个,却都是我早年遇上会起蝗的样子了,实在不敢不防啊!
蝗神真闹起来,不定连人都吃得的哩!”
刘茂想起早年遇上的,那蝗灾之后的悲惨,还有一次真遇上蝗虫还正肆虐时的可怖:
铺天盖地一大片,一忽儿过去什么庄稼都吃光,连野草都难剩几棵,看得他这个不相关的人都心疼得慌。
但要真有谁心疼不过出去敢蝗神们,这给啄缺皮肉都是轻的,弄瞎了眼、甚至伤重没命的,听人说也不少有哩!
别说他如今这废人一般,就是还是最大胆最能为的时候,他也还是宁可遇上几头熊瞎子一群大野猪的,好歹还能指望上树过河跑出个生天,却真不敢和那样乌压压似乎无边无际的一片儿对上哩!
刘茂一说一唏嘘,话里头也掺杂了不少愚昧之言,可宫十二是什么人哪?
再不爱读书再没文化,好歹也是大家子弟,又经历过点儿信息网络洗礼的好吗?
这旱极而蝗的话儿听过,这百分之几十以下的植皮就好出蝗虫的说法也听过——虽然不记得具体百分之几十最容易出蝗虫,但肯定在百分之二十以上的啊!
虽然刘茂还要说:“我这些年也没能走运,就是你表舅他们也再没入过深山,里头具体怎么说不清,可树木折损了许多是肯定的……”
宫十二却是没少进山的啊!
顿时卧槽:要不是阿舅爷说起来,本大爷这双招子是白长了哩!明明将那裸露了至少六七八的土地看得分明,却丁点没往蝗虫身上想过哩!
想想才经过的旱灾,顿时牙疼、心也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