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桌上已有人半酣,有些闲话便忍不住飘出来。
“哟,倒是想起个事儿二弟不比咱们,从小便有两个娘,往后这二太太和三太太可怎么分?亲娘养娘的,哪个也不能得罪呀二弟妹,你到说说,往后你们打算叫哪个姨娘呢?”
出声的是如今的已出嫁的大小姐周毓茹,说完用帕子抿了抿嘴,饶有兴味的看过来,瞧见子虚微有些吃惊的模样,佯装吃惊,掩嘴叫道“瞧弟妹的样子,莫不是不知道这事儿?这可怎么好到是我多嘴了”
此话一出,便见桌上众人一致变了颜色,身边的毓真更是一下收了笑,直言道:“大姐,你喝醉了,不如回房歇息罢”
谁知那位大小姐并不乐意,撕开旧事,心里有变态的快意,“六妹这叫什么话!弟妹既然嫁进我周家做媳妇,这些事迟早是要知道的,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让她早些明白,这才是一家人不是”
这话正巧解了子虚方才的疑惑,心里有了底,便也没那么慌张了。眯眼瞧了一圈,这桌上除了毓真,无一不是看戏的心态。只怕这亲娘养娘的,没那么简单,往常倒也罢了,如今才是她同周慕筠新婚第二日,便有人迫不及待要找不自在吗?
她虽不想结怨,可却也看不得这些人如此轻易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搁了筷子,温言笑道:“多谢大姐提醒,这事儿慕筠同我提过。出嫁从夫,子虚既嫁进了周家,自然是一切如常,慕筠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是说她已经出嫁管不得周家的家事了吗?
周毓茹听完淡淡冷笑,抑制住怒火,声音不咸不淡“看不出弟妹到是个懂规矩的我听说弟妹从小没了母亲,这些道理却懂得很,想来真是个聪明孩子”
子虚微笑不减,面上端的温柔无害不见丝毫愠怒,,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不值得计较。原想不过是给这位大小姐个台阶下,左右她刚进周家,何必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肩头,低沉温柔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让大姐操心了,慕筠是谁生的不要紧,族谱上始终只有大太太一个娘。这道理大姐不是一早明白了吗?”又俯下身举起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继续笑道:“大姐故意考我这傻媳妇可不厚道,这杯酒便是谢过大姐了方才我媳妇有什么说错的,您就多担待罢!”
不知何时,他进了她身侧,颀长的身躯站在背后仿佛一道坚硬的墙,支撑着她不被欺侮。
周慕筠这话说的客气,可在座誰不明白。他周大小姐在怎么咄咄逼人亲娘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五姨太,拿这事儿说道,是当真忘了自己也是个庶出的不成!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子虚扭过头,看见他略带绯红的脸,也顾不得他方才替她出了气,轻声埋怨:“这是喝了多少?怎么脸都红了”
周慕筠只是笑笑,牵起她的手,“吃好了吗?我怕是要醉了,咱们先回去吧。”
子虚自然明白,福了福身子与他一道告辞。
转眼二人便只剩背影越行越远,毓真一路瞧着,此刻看向脸上青红不接的大姐,只觉得大快人心。
这才是她二哥啊,他捧在手心的人,哪里容得别人说三道四!
※※※
子虚搀着他出了厅堂,门口守着的十三和珊瑚便迎上来。
十三替她搀过有些不稳的周慕筠,低声问道“二爷现在是回清平斋吗?”
子虚刚要点头,却见周慕筠撑着头挺直了摇晃的身子摇头道:“不去锦园。”看向她,“梅儿,咱们去给她,磕个头”
他望着她,眼中有清澄的云雾,一丝丝令她心疼。
点头,“好。”
锦园离清平斋很近,一墙之隔,却属于两个院子。
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罢。
进了院子,便有一位操着一口别扭官话的妇人面带惊喜的迎出来,不时回头朝里面叫道:“郡主,郡主,二少爷来了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看您了”
未几,只见门口珠帘轻启,正是三太太金氏。
三太太在门口定定站了片刻,一时忍不住泪眼婆娑,一面亲自撩起珠帘让他们进门,一面吩咐道;“快去拿些醒酒汤来”
先前的妇人忙点头答应,却被周慕筠拦下,“不用了,呆不了多久,过会儿回去再喝就成了”
子虚瞬间感受到他的不自然,一边的三太太更是垂了眼。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她明白这并非是他的本意,大抵是不知如何应对母亲罢。
思忖了一会儿,吸了口气朝三太太笑道:“昨日未有机会,今日我们来就是想给您磕个头,您可愿意?”
三太太眼里的泪到底落了下来,。
回了清平斋,推开门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子虚伸手环住他,失笑“怎的今日当真比阿槿还粘人?二少爷的脾气还没发够吗?”
周慕筠把脸埋在她肩头,半晌,喃喃道:“梅儿,我真幸运”
真幸运可以娶到你。
子虚推开他,将三太太送的手钏戴在他手上,“你想谢我,后天多给我娘上柱香便是了。”
他无不可,“上香是应该的,怎能抵谢。明日我带你出门看戏去”复又想起方才她受的委屈,“方才你怎的不还嘴?若不是我出声,你岂非让人白白欺负了去?”
子虚从他怀里脱身,径自坐在书桌后细细欣赏起那副清泉浅井图,缓缓吐字“这哪里算欺负?忍忍便过去了的事,何必当真”
他板了脸,眼里要射出光来,“梅儿,我娶你,可不是要你低声下气的。”
子虚移动视线,这心思她懂,正如她见不得别人拿他作谈资,他也无法容忍她被人欺侮罢。
不过短短半日,这宅子里深水一般的暗流便张牙舞爪的露出端倪来,那么,自小生活在这环境中的他,又是怎样应对这些亲人间的争锋相对,往来权益里的虚情假意的呢?
“寒云,这么多年,你又何尝不是忍过来的呢?那么我忍一忍,又有什么关系”
她语气清淡,飘然如丝,声音里装着微不可闻的妥协与怜惜。
周慕筠怔住,凝视她的眼,仿若浩淼难寻的烟波,心头微颤,长久以来仿佛长在身上的坚硬外壳被摧毁,留下不忍直视的软弱。
总有人能一眼识破你的色厉内荏,哪怕有那么一瞬你甚至骗过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