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看在秦小姐的份上,我愿意掺合黄司令和李锦标的恩怨,但怎么掺合也是个问题。
他们二人都是圈里成名已久的大佬,都把面子看得比钱还重,一旦当众“火拼”,必有一人身败名裂,当然,也不排除两败俱伤的可能。
他们都是生意人,应该知道,没有谈判解决不了的问题,火拼有意义吗?火拼可取吗?
我对黄司令说:“老哥,我感觉标哥就是请你吃顿饭,他不会胡来。”
“主动权在他那边,胡来不胡来他说了算。”黄司令叹口气,说,“老弟,你是不是觉得我怕了他?”
我摇摇头,说:“我理解。标哥刚输掉几百万,心里正不得劲儿,肯定是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找碴。因为一个娜娜,他还到我厂里闹过。”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认为李锦标没理由这么做。
黄司令固然抢了他的女人,但在外人看来,黄司令的行为还是颇具“合法性”的:秦小姐先是从锦标厂跳槽到龙盛厂,然后才和龙盛厂老板黄司令恋爱,订婚。
这个顺序很重要。
如果倒个个,秦小姐身在曹营心在汉,背着李锦标和黄司令恋爱,再从锦标厂跳槽到龙盛厂,那就说明黄司令的确抢了李锦标的女人,则另当别论了。
黄司令激愤地说:“老弟,我在深圳混几十年,怕过谁?告诉你,真没怕过谁!当年,我被人绑架,蒙上眼睛,直接拉到关外山上――人迹罕至呀那个地方,不是驴友经过,铁定玩完!”
“拉到地方,先是一顿暴打。”黄司令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知道怎么打吗?拿藤条、链子锁直接往身上招呼,劈头盖脑地抽!”
我一哆嗦,仿佛藤条链子锁抽在自个身上。
“那帮人打得那叫一个狠,皮开肉绽,不成人形!打完把我捆树上,捆得那叫一个紧,麻绳直接勒肉里!”说到这儿,黄司令把手伸过来给我看,“你看手腕,现在还有当年被捆的印子。”
西餐厅为了配合地下党接头、出轨男女恩爱,光线一向弄得很暗,我并没看到黄司令手腕上有当年被捆的印子。但我对他的说法毫不怀疑。
圈里但凡有一点资历的,无不知道黄司令屡遭打骂乃至非人折磨、却从不认错从不后悔从不放松泡妞的坚贞不屈的事迹,他的事迹激励着一个又一个老板把有限的钱和精力,投入到无限的和良家妇女甚或失足妇女打成一片的伟大事业当中。
“老弟,你知道吗?当时是春天,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草香,还有人血的香,各种虫子闻到味儿,像赶集一样爬过来,有一路是从脚上往上爬,还有一路是从头上往下爬。。”
西餐厅光线很暗,黄司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没有注意,我的脸色开始苍白,身体开始发抖。
我有密集恐惧症。
没错,除了恐高症,我还有密集恐惧症。
举个例子:开车,刚好在立交桥上,刚好赶上大塞车,视线所及,道路被车辆塞满,这时候,密集恐惧症就会发作。脸色苍白,身体发抖,喉咙处像有虫子撕咬,心脏非常难受,这就是密集恐惧症的症状。好在这样的场面我还没有经历过。
恐高症和密集恐惧症的可怕在于,不一定亲眼所见,通过描述,通过想象,也能导致发病。黄司令的倾情描述,让我非常不舒服。
黄司令描述完,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关切地问:“老弟,你怎么了?”
我咬牙切齿――咬牙切齿会让我感觉好一点――地说,“那些人,真没有人性!”
黄司令说:“那天遭的罪,老大了,一般人真顶不住。就这,我心里都没有一个怕字!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我希望赶紧翻过被蚊虫叮咬这一页,忙问:“有什么不同呢?”
黄司令说:“当年,我是光棍一个,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没有爱情,所以我天不怕地不怕,对一切都无所谓。现在我有了事业,有了爱情,也马上要有家庭,我成了穿皮鞋的人。标哥呢,输红了眼,失去了理智,事业走下坡路,老婆早就不理他了,女人也都不跟他了,跟我比,他是光脚的。”88
我点点头:“有道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害怕光脚的。”
黄司令说:“老弟,这不能简单地理解成怕还是不怕。我之所以慎重行事,两个字,珍惜!我珍惜今天拥有的一切!其实,这一切早该来了,但直到今天,这一切才来。老弟,你应该听说过,我比李锦标来深圳来得都早,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早,而且,我的起点比你们每一个人都高,我是随工厂搬迁调动过来的,不是来打工的。当年蛇口谁不认识我呀,差点上了中央电视台青年歌手大奖赛了。但是。。”
每一个“但是”后面都是血泪,黄司令也不例外。
“但是,不知道是命不好还是咋地,我的人生一直不顺:好容易找了个有实权的老丈人,没想到,老头子因为50万货款收不回来丢了官,他倒霉,害得我跟着倒霉,只好跑去给日本人打工。堂堂国企职工,跑去给日本人打工,被人叫成汉奸叫成黄司令,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
我能理解。那个年代,国企职工除非违法犯罪被开除,很少有主动下海的。
“我这人就是个倒霉鬼,走到哪儿霉到哪儿。”黄司令说,“先在山阳干,山阳倒了;再在骏泰干,骏泰又要倒;估计我到索尼、松下干,索尼、松下也得倒。”
“老哥,言重了。”我说,“日本电子企业有它的长处,管理严格,工艺精湛,但也有它的短处,僵化,创新能力减弱。你看,我们读大学那会,拥有一只索尼的随身听还是身份的象征,在那和那以前,索尼引领世界风潮。然而,自从随身听被MP3取代以后,索尼就没落了,再没推出过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了,反而被它曾经不屑一顾的三星后来居上。”
黄司令说:“老弟,咱们今天不探讨日企的成败得失,你如果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改天聊,老哥敌营18年,第一手资料有的是,够你写一篇论文的。”
我说:“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关心日企的死活――话赶话赶到这儿了。”
黄司令说:“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两个字总结,失败!所以我打麻将,酗酒,玩女人,不这样根本没法面对现实。好在我还有一点底线,没有沾毒,否则,整个人就彻底毁了。”
人的任何行为都是有逻辑的,就算精神病人,也有一套他自己的逻辑,只是他们的世界我们不懂。黄司令这么一说,我似乎对他过往的所作所为多了几分理解。
“我在日本人手下委曲求全十几年,也交了几个朋友,也有了一些门道,想着一辈子不能这样过,就大着胆子创业了。说实话,很多人认为我疯了,说黄司令你手里攥着几百万,不好好过日子,瞎折腾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疯。”
“老弟,你想想,上世纪80年代,大米多少钱一斤,几分钱!那时当个万元户就不得了了,那时普遍的想法是,手里有个几万块钱,这一辈子就能过得很舒坦了。20年过去了,事实呢?现在大米2、3块一斤,手里有几万那就是要饭的――这么说还侮辱了要饭的,在深圳,要饭的都能回老家盖楼。所以别看我手里有个百十万,没准过几年,也就是个要饭的。所以,我要创业!”
“也许前半辈子衰过头了,我这工厂办得挺顺,当然,这里面有你老弟一份功劳,上次不是你出手相助把那套模具修好,还不知道厂子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黄司令说。
“老哥,千万别这么说,是你自个运气到了。”我说。
“不但工厂办得顺,还找到了爱情,还要成立家庭。”黄司令说,“老弟,你说,我要不要珍惜这个局面?”
“要珍惜!”
“如果标哥破坏我工作生活的大好局面,你说我要不要对付他?”
“要对付!不过。。”我欲言又止。
黄司令说:“你啥看法尽管说出来,咱哥俩还有啥不能说的。”
我说:“标哥就算要跟你过不去,我想他也不会在宴席上当众发难――宝城大酒店那是啥地方,人家能让客人在那儿打架?”
黄司令说:“标哥找我麻烦,难道只有打架一条?他奚落几句,埋汰几句,甚至抱怨几句,我这一辈子攒起的脸面可就全没了。”
我说:“凭我对标哥的了解,他不会这么干。”
黄司令说:“你认识他才多长时间,我认识他都十几年了,这货可啥都做得出来。何况,”说到这儿,他把手指头横放在鼻子跟前,做了个众所周知的动作,“我听不止一个人说,他现在喜欢这个。老弟,你知道,喜欢这个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我说:“不会吧?”
黄司令说:“我也是听别人说,是不是冤枉他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