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沈溪乘坐的客船才赶到扬州。还未下船便已感受到扬州城的繁盛,街巷店内熙熙攘攘,码头脚夫也忙的热火朝天,而沿河街上马车商队更是络绎不绝。
见此情景,沈溪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待船靠岸停稳,他背起行囊踏上扬州城的土地,虽已不知来过多少回,这却是他最踏实的一回。
因对扬州并不陌生,他直奔茶行集中的通润街,并在一家食肆里简单吃了午饭,又向店家问询附近哪家茶行在雇掌柜管事。
店家收起饭钱,擦着食案说道:“客人有所不知,现在临近腊月,远地客商多已准备回家,现在很少有雇佣人才的,如果想得个好的差事,客人何不上元节后再来?”
沈溪谢过后起身离开。他本知道现在并非找差事的好时机,但家事不等人,且对自己也颇为自信,遂也不怕。他依着计划的,挨家茶行、茶坊观摩,凡是经营有可取之处者,皆上门自荐,当日访了五家,无果,便寻了家邸店住下。
就这样沈溪在扬州城徘徊了六日。期间也有客商在拒绝后善意提醒,各行各家都喜欢招募同乡之人,再者也可熟人推介,皆因可以知根知底,便问沈溪是否在扬州有熟人。沈溪因不愿再与沈氏有牵连,所以并未寻熟人,甚至连之前合作的茶商也有意避开。也有茶行看中沈溪才干,也约好了试工,但等茶行寻了江都人一打听,再见沈溪时便不再似之前那般热络,只肯让沈溪做跑堂,沈溪只得婉拒了。
沈溪无奈出了茶行,刚汇入街上人流,便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转身看去,只见身后是一位身着灰色锦袍的英俊郎君,他看到自己止步回首,大喜,疾步走到自己面前,笑着行礼:“沈兄,可安好?三年前分离后,再无机缘相见,不成想今日能在此得遇沈兄。”
听他说三年前,沈溪才想起他是薛仁儒,那个在自家客居了一个月的薛小弟。沈溪忙回礼:“薛小弟安好?今日确实有缘了。”
薛仁儒见他是从茶行出来的,便问道:“沈兄这是来扬州买卖茶叶吗?”
沈溪回道:“不是,我已辞去沈氏事务,准备在扬州城安家,今次来扬州城便是为了找个营生糊口。”
薛仁儒不由的轻皱眉头:“哦?可有寻到住处、找到营生?”
沈溪含糊的回道:“说来实在惭愧,已寻了几日,尚未找到合适的。”
听到此处,薛仁儒想起自家风雨飘零的茶肆,又瞧了瞧沈溪,一琢磨便有些激动,他连忙挽住沈溪的胳膊,问道:“沈兄可考虑过自己经营茶肆?”
沈溪摇头,现在连栖身之所都没有,自然没有多余的银钱自己经商。
“那沈兄可曾考虑过与我一起经营茶肆?”见沈溪皱眉,薛仁儒只管拉着他往前走:“无妨,之前未曾考虑过,今日考虑也不迟。且与我一起去寻个酒肆,我们边喝边聊。”
沈溪连忙推辞:“薛小弟,我身上戴孝,不便饮酒。”
听闻此言,薛仁儒连忙问道:“家中何人亡故?”
此时沈溪说起阿娘依然难掩悲戚:“家母。”
薛仁儒如何能想到,三年前还健朗的温宜明竟已亡故,连忙安慰:“沈兄节哀。说来沈阿婆还是我家救命恩人,一直未成得报,不想竟已天人相隔。可方便我去拜祭?”
沈溪自然推辞:“薛小弟心意,我心领了,但因家事繁杂,确实不便同往。”
薛仁儒在沈家住了一个月,也知道沈溪与族人并不亲近,只是不知缘由。此时见他推脱也不勉强,只将沈溪引入附近一家茶肆,两人边饮茶边聊起薛家茶肆。
“沈兄不知,当年客居在你家时,听你说多了茶行之事,便觉得有趣。来扬州后,因想着不能坐吃山空,见饮茶又是高雅之事,便出钱开了一家茶肆。因我不懂经营,便雇了一个掌柜,却连亏三年,我疑心掌柜欺我,奈何自己确实不懂,只能将他辞了,自己经营,却仍然毫无起色。我也不如掌柜在时悠闲,正苦恼着,哪里能想到此时会遇到沈兄,此为天意。”薛仁儒笑的满面红光,并不忘为沈溪斟茶。
沈溪是稳妥之人,见薛仁儒喜形于色,免不了要打击他:“薛小弟莫喜,我之前只做过茶行,茶行面对的是商,茶肆面对的多是客,大有不同,何况我也不精通制茶,未必能做好。”
薛仁儒对此却不以为然:“古人有云‘千举万变,其道一也’,只要兄长愿意,我相信兄长必能做好。兄长不用太过担忧,我所求不多,只要茶肆能止了亏损就好。何况兄长大才,受雇于人岂不委屈,此茶肆可算作你我二人合营,我出资,兄长经营,亏损了算我的,如有盈利,愿与兄长五五分成,若兄长同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立契。”
沈溪听闻,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的出路,想再多了解一些情况,便道:“你且与我说说茶肆的情况。”
薛仁儒见状以为成了,也不喝茶了,如竹筒倒豆般手舞足蹈的将茶肆的情况说了,但是半晌后,沈溪还是云里雾里,不得不打断他,详细询问了茶肆位置、进货、茶品、定价、客流等情况。待沈溪问完,他手指轻敲茶案沉吟片刻,便让薛仁儒带他去平宜坊看看茶肆。
就此,沈溪又在扬州逗留了五日,随着薛仁儒将茶肆的进货渠道、制茶工艺等细细评估了一遍,随后便与薛仁儒说了自己对茶肆的大致规划,薛仁儒初闻很是震撼,连连称是,沈溪这才决定和他合作,并订立了契约。
薛仁儒原是要请沈溪一家与自家同住的,这样两家也好有个伴,但被沈溪坚决辞谢了。无法,他只得帮沈溪在同一街上就近租了个一进小院。租下小院后,沈溪仔细打扫了半日,满意的锁门乘船回江都接妻女。
自沈溪离开后,沈令玥每日早晚两趟的在渡口,眺望西南,希望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终于,这天晌午,刚从内室出来的沈令玥在院中看到了父亲,她高兴地喊了一声“阿耶”,便扑了上去。
沈溪笑着稳稳地接住女儿:“阿玥,想阿耶了吗?”
沈令玥自然点头:“想了,特别想阿耶。”
“看看阿耶给你带了什么?”说着沈溪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
沈令玥抢到手中,颠倒着反复研究,确实未曾见过,便问:“阿耶,这是何物?”
沈溪笑着回道:“此为石榴,是西域传来的异果,内芯多红色种子,可食,甘甜带涩。”
沈令玥听闻,却是感慨:“西域真是好地方。”
沈溪笑而不答,只将石榴掰开,取出几粒石榴籽喂到她口中,并嘱咐:“咬破种子,只食汁水,将核吐出来。”
沈令玥听话的吃了,将种子吐出:“阿耶,石榴好吃,我拿给阿娘尝尝。”
说着沈令玥转身又进了内室,进屋后直接扑到吴青萍身边,学着沈溪的样子,将石榴籽喂到她口中,口中还说着:“阿娘,阿耶带来的果子特别好吃,你尝尝。”
见吴青萍配合的吃了,沈令玥又问:“可好吃?”
吴青萍边吃边宠溺的说:“好吃,好吃,你快吃吧。”
说完,吴青萍将沈令玥按坐到一旁的矮凳上,她也起身收起正在做的衣衫,并倒了一杯水放到刚刚进屋坐下的沈溪手边:“溪郎,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你可知这次我在扬州城遇到了何人?”沈溪让吴青萍坐在旁边叙话。
吴青萍深知沈溪性子,知道他既然决定了要脱离沈家,就不会与沈家旧交联络,自然好奇:“何人?”
“薛仁儒,薛小弟。”见吴青萍并未想起来,又解释道:“就是三年前的夏日,在我们家客居了一个月的薛家。”
吴青萍这才想起来:“是他们?是了,当年他们离开后就去扬州城定居了,当年扬州城的住处还是你帮着一起张罗的呢。”
沈溪笑着点头:“正是。薛小弟见我去扬州城找营生,便道他家有一个茶肆,连年亏损,想请我去经营。我去看了,茶肆位置、大小都不错,只是进货渠道有些问题,制茶技艺也需要改进,改好了还是可以做的。”
“薛郎君人品如何?”吴青萍实在吃够了沈氏族人的亏,自家脱离沈氏自立,没了根基,相交合作之人更要慎之又慎。
“我观薛小弟倒是洒脱不羁之人,虽然出身富贵,但并不轻狂,因我家与他有恩,对我倒是异常信任。他虽然不擅经营,但对我说的言听计从,如此再好不过了。原本他是想要与我五五分利的,但我考虑后,将条件改为了我每月领两千文月钱,如有盈利再分得一成。这样我们的日常开销也有保障,即便以后不合作了也不怕。”
吴青萍见沈溪思虑周祥,自然无异议:“你有谋划就好,我信你。”
沈溪自然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信任,又见她面庞消瘦,不复之前的圆润,不由自责:“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成亲七年,家中也少有积蓄,现在又要到异地谋生。”
“你知道就好!”吴青萍说完一顿,接下来的话还未出口就已红了脸颊:“但是,你也须知道,我乐意跟着你过苦日子。”
沈溪本是被吴青萍的话一噎,待听到后面的话,在心中一咂摸,却又是一喜,这原也没什么的,不成想慢慢地竟有些喜不自胜。他从容的起身走到吴青萍面前,吴青萍早已羞的无脸见他,沈溪也不多言,只将娇小的她从坐椅上抱起。
吴青萍软软的依在他怀中,无力的推脱,娇羞道:“不知羞,阿玥还在旁边呢。”
沈溪转头看了看沈令玥,她正嘴角殷红的呆坐在矮凳上,瞪眼看着突然抱作一团的爷娘,见沈溪招手叫她,便傻傻的跑过去。沈溪稍稍松开吴青萍,一手抱着吴青萍,一手抱起沈令玥,沈令玥自然欢喜的一手搂着沈溪的脖子、一手搂着吴青萍的脖子,甜甜的叫着爷娘。
沈溪将薄唇凑到吴青萍耳畔,低声戏谑道:“这样可是不羞了,沈娘子?”
吴青萍羞的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沈溪佯装疼痛,边笑边呲牙……
一家人笑闹够了,沈溪便前往沈家大院与沈德修商量别籍异居之事,吴青萍则在家打包行李。
前几日,族里已经将这个小院分给沈家二房幼子沈翎。宅中物什虽然多是沈溪成亲时温宜明操持的,但一来件大,二来不愿再与沈氏族人口角,所以除了细软、沈溪两箱子的书,只另挑了些小巧精致的家私打包。
待收拾的七七八八,吴青萍将家中存放银钱的匣子翻出,细细数了数,还有六千三百八十二文。
沈溪在沈氏茶行忙碌多年,却并无月钱,只逢年过节时,沈德修和温宜明会塞给夫妻俩一些家用,他们都是简朴之人,慢慢的便积攒下来了,原是准备留给沈令玥当嫁妆的,不曾想光房租便用去大半。
她将在旁边书案上练字的沈令玥叫来,问道:“阿玥,可还记得这个匣子?”
沈令玥乖巧的回道:“自然记得,里面是阿玥的嫁妆,有很多铜钱。”
沈令玥还不明白嫁妆是何意,但她知道阿娘爱数里面的铜钱,每次数完都会开心的跟她分享,她的嫁妆又攒了多少。
吴青萍听闻自然愧疚,她知道到了扬州城需要花钱的地方更多,阿玥的嫁妆怕是保不住了。
于是便安慰女儿更是安慰自己:“阿玥,这些银钱算是阿娘借阿玥的,等咱家缓过来后,阿娘再重新给你攒嫁妆,十年后你及笄时,阿娘给你攒一百贯嫁妆,好不好?”
沈令玥听闻钱多了,自然高兴应好,她又缠住吴青萍的胳膊,问出了盘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阿娘,我们搬到扬州后,就不回来了,对吗?”
吴青萍笑道:“是的,咱们会在扬州城安家,这里不再是咱们的家了。”
沈令玥又问:“沈宣、沈雪他们也会去扬州吗?”
“不会。”知道沈氏几个同龄的孩子自小便欺负女儿,吴青萍怜惜的摸摸她的头:“只咱家搬走,其他人还住在这里,以后他们再也不能欺负你了。不过,我们阿玥在扬州也有玩伴,就是三年前在咱家出生的薛家大郎,比你小两岁。以后咱们阿玥就是大女郎了,要让着薛大郎哟。”
听闻新玩伴比自己年幼,沈令玥自然开心:“阿玥是姐姐,自然会让着弟弟的。”
“对,我们阿玥要做姐姐了。”母女两人欢欢喜喜的说笑,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第二日,沈氏宗族开了祠堂,合族男性均到场,又请来里正、乡长和司户,办妥了沈溪别籍异居手续。至此沈溪与江都沈氏再无瓜葛。
次日,沈溪带着妻女携着全部家当,乘船离开江都前往扬州城。
沈溪着灰白襕衫立于船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江都,忆起幼时随母亲初来江都时的情景。二十载,沧海桑田,母亲已逝,而自己也已成人,妻女双全,虽沈家于自己有十年养育之恩,但自束发时起,自己也在沈家供人驱使了十年,如今,恩与怨皆随着母亲的离世而随风消散。
“阿耶,快进来,阿娘说外面天寒。”沈溪回头,看到沈令玥揭开船帘一角,正向自己招手,他一笑,将所有思虑放下,大步走向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