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退婚,翠姑面上蒙上一层沉郁。手里的佛珠也捻不下去了,只死死攥着,顿在那里。
眼见着天色不早了,赵子遇同她说了几句,便向她告别。翠姑连忙起身,陪她往寺庙外面走。
“翠姑是怎么进府呢?”看着大雄宝殿门口缭绕的香雾,赵子遇随口问道。
“和刘老伯差不多,也是逃难过来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了,孤家寡人一个。当时啊,因为还有些奶水,才能有幸进府做了奶娘。这一晃,十五年都过去了。”
“翠姑之前不是说,是夫人去世后,才住进府里的吗?”赵子遇侧头看她。
“是啊,在夫人过世前,娘子也不是很需要我。若是能一直生育,保持奶水,那还可以接着哺育府里的其他的公子姑娘,但我毕竟是孤零零一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所以娘子断奶后,我就在外面接一些缝缝补补的私活,并不常在府里。不然的话,总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说成一个不干活光蹭吃的闲人。”
“那后来……”
后来……翠姑面上闪过一丝怜惜。
“后来夫人过世,娘子寸步都离不得人。有一天夜里,我去如厕,回来就看到,她寻我不见,正赤脚坐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
那时候,她的个头不过才到我的肩膀,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裙,缩成一团,像只游夜的狸子。
月光白的吓人,她的脸也是。我走过去,她喊了我一声娘,扑进我的怀里。那一瞬间,她流下泪来,我也鼻子一酸。
我们就那样抱在一起哭。她的头发冰凉冰凉的,缠在我的下巴上。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再也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女儿。”
“所以那时候,你才推掉了府外的活计,住进了府里。”赵子遇若有所思。
翠姑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天际即将消失的太阳,悲切的说:“不知道黄泉路黑不黑,也许……也许我也该下去陪她的。”
“莫要这样想。”赵子遇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晚霞:“苏晚风若是泉下有知,大约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替她多看看这人间美景吧。”
辞别翠姑,赵子遇走到寺外的井边去牵马。
然而,走到近前才发现,马不见了。
原本以为拴在寺庙前,必定不会有人敢偷的。谁能想到,有人会不信这个邪,偏要在佛祖面前作祟。这下真是倒了霉了。
正四处张望着,暮鼓声响了起来。
坏了。赵子遇心下一惊,来不及多想,拔腿就朝路上跑。
从休祥坊到崇义坊,步行差不多要一个时辰,若是马没丢还好,勉勉强强赶得上暮鼓的最后一波。
这下,只能人腿作马蹄了。
若是跑得慢一点,恐怕就不能在闭坊前赶回去。宵禁后乱跑的罪责可不是说着玩的,若是被巡逻的官兵看到,搞不好会被当成流民,一刀砍死。
都怪那个该死的偷马贼。赵子遇心下咬牙。
风在耳朵边呼啸而过,赵子遇觉得眼前的景物像是糊掉了。耳朵和后牙根都隐隐作痛,只能听到心跳声,和大口喘气的声音。
天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深蓝,路上渐渐没了行人。
扶着榆树,赵子遇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汗水把衣服前后都浸透了,她从来没觉得脑袋这般热过,好像整个人被放到蒸笼里蒸了一遍,肠子也像是绞到了一起,一阵一阵的疼。
烧木柴的气味从坊间飘过来,伴着微凉的风,清冽又浓郁。以前,赵子遇是喜欢闻这个味道的,可现在,她只觉得心往下沉了沉。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继续往东跑。
暮鼓敲响第五波,路上真的没有人了。整个街道静得出奇,只有暖橘色的街灯在头顶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赵子遇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一个个街灯的照耀下,从身后挪到前面,又从前面绕到后面。那些街灯,伴随着她的奔跑,把她的影子拉长变短,变短又拉长,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终于,暮鼓声停,赵子遇也跑不动了。眼看着朱雀大街已经临近,她拖着步子,晃悠悠地往前走。
回陆府大抵是无望了,只能回县廨碰碰运气,万一李怀石没回府,她还能在县廨寻个栖身之所。总好过睡在沟渠里。
“什么人!”
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惊得赵子遇一哆嗦。
光顾着想怎么住了,竟忘了朱雀大街的守卫最是密集。
颤颤巍巍地回头,就看到斜后方一群穿着甲胄的人,皆是魁梧莽汉,一脸煞气。为首的那人骑着马,手里还握着弓箭。铁甲银光在街灯的照耀下,亮的叫人睁不开眼。
这装束,竟是羽林军。
再细看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顾芸的父亲顾万景。
赵子遇忽然想起来,好像是从收服吐谷浑之后,顾万景就兼任了羽林军统领一职。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顾将军,竟是这样的场合。
赵子遇连忙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性:“万年县廨张守成,奉命查案……”
话还没有说完,赵子遇的喉咙就卡住了。她看到马背上的顾万景,已经挽弓搭箭,直直瞄准了她。
顾万景带兵有自己的一套,那是绝对的忠诚,只效忠皇上一人,而且纪律性极强。他根本不会管什么县廨,就只认令牌。没有令牌,哪怕是替天王老子办事的也没用。
可赵子遇哪里有什么令牌,令牌都握在李怀石和陆仲安手上。眼下只能认栽得盯着那钢箭,一动不敢动。
说实话,她想过无数种死法,被打死也罢,淹死也罢,浸猪笼也罢,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于宵禁。这种死法,也太叫人难过了。明日李怀石一定会对着她的尸身,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还真是……有点不甘心呢。
弓箭绷到最紧,倏地松开。
钢箭划破空气的啸声,立时在赵子遇耳畔响起,赵子遇认命地闭上眼睛。
“噗!”
钢剪刺入皮肉的声音,紧接着,赵子遇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倒在地。
这就是黄泉了吗,她想。刚刚那一箭,听起来似乎射穿了她的心脏。可是胸口……并没有特别的疼痛。倏地睁开眼睛,就看到白色的衣袂翻飞。
这是……赵子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高侍郎,你这是做什么?”对面的顾万景脸色大变。
“给顾将军添麻烦了。”
高远微微施礼,一脸歉意:“此人奉誊王和刑部之命,在查太傅府一案。今日破禁,也皆因我而起。还请顾将军留他一命。若有冒犯,还请算在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