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女孩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她已经从地上起身,默默将湿漉漉的古籍按在心口处,重新整理其余的古籍。
就算下一刻就会死掉,这一刻该做的活计,还是一样都不能落。这是她初来宫里时就知道的规矩,也是她在这长长宫道上走出来的烙印。
她这一辈子走到头,大概便是这样了。
然而刚刚低下头,一只手就把她怀里的古籍拿了过去。
惊愕的抬眼,女孩已经伸手将古籍撕成了两半。
逆光而立,有光透过她发梢的金步摇,将她整个人照的一片柔和。若不是手腕上的金铃清脆作响,都快忘了她到底处在怎样的年纪里。
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分明做的是这样粗鲁可恶的事情,可是那种面上的温暖恬静,却像是与生俱来的,在这样冷冰冰的宫墙之内,竟然也让一个习惯了孤寂的少女晃了神。
随手丢掉撕毁的古籍,女孩转身看向身后的侍从:“去告诉父亲,我好像闯祸了。”
女孩身上有兰花的香气,淡淡的,像她这个人一样,也像初夏迸发的草木,透着柔和的韧劲。
兰香萦绕间,女孩侧身离开,没再对她说一句话。日光在她身上流转,被大风吹的四散,连同心尖上点滴的涩苦味道,一齐镌刻进崔碧玉的四肢百骸。
“那女孩是高贵妃?”赵子遇忍不住出声询问。
“我猜是的。”燕嬷嬷扯过帕子擦了擦手:“古籍被破坏,是件不小的事情呢,毕竟是要入秘阁的东西,就算是圣上也很小心呢。当时浣衣局的姐妹都说,幸亏这淘气的熊孩子是丞相家的千金,不然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后来,尚仪局卸任的老人,在出宫前听说我来伺候贵妃,又听闻贵妃和崔尚仪关系不错,这才偷偷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难怪崔碧玉这般尽心尽力的帮衬高素。当年惶然无助的少女,坐上了五品女官的位置,终于可以将曾经挡在她身前的人护在身后,于某些人而言,那便是折损凋零也要奋力张开双臂。
“再见到崔尚仪,贵妃也很珍视吧。”赵子遇托着下巴,看向盆里的紫苏叶汁。
“贵妃她……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
“可能早就忘了。有一次贵妃侍弄兰花,还感慨机缘神妙。我问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她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就算有家人拥护,走在宫里都会摔跤,这样的我,也能够得到碧玉的真诚相待。除却不可思议之机缘,我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这样的好运气。’”
“这么说,贵妃不知道她当年随手救下的人,就是崔尚仪?”赵子遇好奇低地看她。
“嗯,毕竟二人再见面时,都过去好多年了,崔尚仪也从未提过。”燕嬷嬷说:“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对于崔尚仪的帮扶,贵妃她从未起过疑心,待她也是真心的。崔尚仪离宫之后,很久一段时间,贵妃都还喊着她的名字。有时刚睡醒,也四处寻着,碧玉呢,碧玉哪儿去了,这样嘀咕。我们说她出宫去了,贵妃才恍然,呆上好久,才自言自语说‘笼子里只有我了’。”
笼子?
看来这个高素,从那时候起,就常说些奇怪的话。
“这么说,她们二人的感情确实不错。”赵子遇说。
“谁说不是呢,贵妃被送进宫的时候,皇上并不同她说话。后宫里又都是些看眼色的人,见贵妃受冷落,便都跟着排挤她,谁都想踩一脚。若不是崔尚仪每日来跟贵妃讲话、陪她下棋作画,贵妃大概很难捱过那些孤寂的寒凉日子。”燕嬷嬷絮絮叨叨地说。
其实按照礼制,皇上每个月会去一次高素殿里。
但是那时候,对于这个高家硬塞过来的女人,皇上既抵触又厌恶,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也不和她说一句话。所以去与不去,似乎都没什么差别。
倒是崔碧玉借着教授规仪之事,适时在皇上面前提及教授进度。穿插着一些妙趣横生之事,逗得皇上哈哈大笑,待问起是哪个妃嫔做的糊涂事,崔碧玉只说不记得了,含糊的说些提示性的话语。
渐渐的,皇上对这个被他遗忘和厌恶的婕妤,竟也升出了些许好奇。高素在宫里的情况,这才慢慢好转起来。
“这些话,可莫要说与旁人听。”燕嬷嬷四下看了看,忽然警惕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我见你是四郎带进来的,又认识我们殿下,只当你是自己人,这才告诉你的。你不会拿我这些话,去害人吧?”
“不不,只是有桩案子,牵扯到了崔尚仪。例行公事,问一问罢了。”赵子遇微笑着摆摆手。
“案子?”燕嬷嬷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转而想起她是跟着高远进来的,便明了了些许:“刑部的案子么?怎么会牵扯上崔尚仪的?”
“恕我不方便透露。”赵子遇说。
“那么你们见过她了?”燕嬷嬷想到什么,连忙丢下紫苏叶,走到赵子遇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崔尚仪啊,自从那场皮影戏之后,再没回来过了。我们都以为她早就离开京城再嫁,漂泊到外地去了。若是你们能联系上她,务必告诉我们贵妃。让贵妃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你说再嫁?”赵子遇微微抬眸,忽然打断她:“嬷嬷也知道姚海去世的事?”
“怎么不知道,不就那个誊录小吏吗?”燕嬷嬷眉头拧成了一疙瘩,像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露出不悦的神色。
“说实话,一开始我就不看好他,一看就是薄命相!当时不知道在哪相中了崔尚仪,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赶都赶不走。崔尚仪起初也讨厌他,后来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突然之间就说要出宫去。”
“还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是两人都是一见钟情呢。”赵子遇也跟着皱了皱眉头。
“害,还一见钟情?”燕嬷嬷一脸鄙夷,嗤笑一声:“那你是没见过那人长什么样!那脸盘子大得……哎,瞧见这瓷碗没,就跟这大瓷碗似的。你看这个碗,它还又大又圆呢,他的脸盘子,可没这么圆溜,这就算了,还油腻腻的,都不及我们宫里小黄门看着清爽……”
说着燕嬷嬷捂了捂嘴,似乎是忽然想到面前这位,可能也是个内侍,便很不好意思地看了赵子遇一眼:“我不是说小黄门不好,只是……”
“那后来呢?”赵子遇没注意到她的尴尬,催促她往下说。
“后来……后来也就没什么了,五品女官放着不做,就这样出宫了。唉,前一天还说要一辈子陪在贵妃身边,后一天就出宫去了,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燕嬷嬷无奈地摇摇头,见赵子遇不言语,便又继续道:“其实崔尚仪这些年在宫里也存了不少积蓄,若是这二人安稳度日,下半辈子可以过得十分富足。结果过了五年安分日子没有,那男人南下经商,被流寇劫杀,连同崔尚仪这些年在宫里积攒的所有的钱财,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五年……
一股寒气自脚下直窜头顶,如同某一根游离在大网之外的蛛丝猛的一闪,惊的赵子遇浑身冰凉。无数画面从眼前零散飞过,她看到,在一张大网外,还有一张更大的巨网。
这张巨网的大半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似乎随时都会倏然收紧,将他们全都勒死在里面。
骇的满头大汗,赵子遇突然抬头,一把抓住燕嬷嬷的手腕:“你说崔碧玉出宫以后,只过了五年,姚海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