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舜华。
他一袭白衣，玄纹云袖，有奔波后轻微的凌乱，他轻皱了眉，似乎很生气。
舜华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嬉皮笑脸、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安理得地使唤我，厚着脸皮和我斗嘴，或是变着花样找我麻烦。
这样的舜华，让我有些害怕，又似乎有些莫名的似曾相识。
让我一时忘记了问他，怎么伤好的这样快。
他看着我，声音依旧带着不悦：“你的修为和仙灵，就这样不值钱吗？”
我愣了愣，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对不起。”
简直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给这只死狐狸说对不起啊！！
半夏的声音比舜华更冷：“就算她给，我也不会要的。”
······被她这样一说，怎么感觉我的修为和仙灵确实不怎么值钱呢！qaq
她看了看我和舜华，而后笑了，久违的，如初见时那样纯粹温暖的笑容。
“小犀牛，我活了很久了，可是你的这一世，才刚刚开始。”
她走过来，对我轻轻耳语——“你闭上眼睛，听我说就好了。”
一双小小的软软的手，轻轻覆上了我的眼睛。
我想起太子哥哥离开的那个凌晨。
他也是这样捂住我的眼睛：“小妹乖，答应哥哥，从一数到十，再睁开眼睛。”
现在，我又要像失去太子哥哥一样，失去半夏了吗？
为什么，我从来都改变不了任何事，只能看着我在乎的人，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半夏的声音很好听，清脆的像是风中摇响的金铃。
她说，她长不大的，只能活到十二岁，这些年的寿命本来就是不属于她的。
她说，她以为自己会一个人守着星河守上一辈子，直到遇见那个人。
她说，就算是拥有这样长久的生命，漫长的岁月里，没有了那个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说，小犀牛，对不起，可你信我，我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不是真心想害死平阳长公主的。
不要再说了！
我拼命伸出手去，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她冰凉的手腕，我不能再看着我在乎的人，这样离开了。
可是掌心触及处，不过余下一片冰凉的水泽。
【十四】
黑暗中，我听到河水从耳边缓缓流过的声音。
周围全是数不清的光点，若萤火，若星子，在细看，那些流淌着人的寿命的莹白珠子，泛着盈盈的幽光，从指尖绵延至视线尽处。
而此刻，悉数坠下。
像是九天星河落地，落了一场星雨。
原来冰冷彻骨的河水溅在身上，竟是暖暖的。
洞天里摇晃得更加剧烈，星河坠地的轰响声在耳边炸开，眼看无数光点便要向我们砸来，舜华一把揽过我，说了声快走，而后挥袖挡下。
被舜华半抱着离开洞天星河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山洞外的光阳刺痛了眼，又是一声轰然巨响，再转头看身后，已然是一片倒坍的山石，碎石废墟中，那无数流淌着的寿命，如挣脱束缚的利剑一般，四散飞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眼前的一幕，像是白昼里，骤然绽放了漫天烟火。
有几束光点向我的方向飞过来，我像是被温暖的河水包围着，僵硬冰凉的骨血一点点苏醒，一点点回复普通人的温度。
这种熟悉的感觉，我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舜华看着我，轻声唤了一声明达。
是了，那另一半，白昼时的骨血与生命，又重新回到我的身子里。是半夏，是她最后一次用了如意令，许下的心愿，是让我重新拥有常人的骨血和生命，而不是只在夜晚，可以重生。
“那如果反悔的话，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开如意令，放出这些被囚禁的人？”
“有啊！”
“什么？”
“我死了，如意令自然就没了。”
“这秘密除你之外，我只告诉过两个人，他们都来过这洞天星河，一个是为了如意令，一个是为了杀我。”
“小犀牛，我信你，你也要相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把你当朋友的！”
我重新得到了常人的一切，可半夏，却永远留在了身后这坠入深渊的，洞天星河。
一枚血色的光珠飞到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去，让它落在我的掌心，熟悉而温暖的感觉，我猜到，这就是平阳长公主的寿命。
光珠里的寿命仍在飞快流淌，我透过它，看到半夏想告诉我，却没能说出口的往事。
如意令可助人实现所有心愿，只有两件事无能为力。一个是让死人复活，一个是操纵人心。
这世上最难谋算的，便是人心。
半夏是知道的，所以她去找平阳公主，只是想看一看这位让柴绍心心念念的女中豪杰，到底是何方神圣。
武德六年，柴绍奉命前往吐谷浑征战。藏在屋梁上的半夏，正巧听到远方战报传来——“唐军被围困在山谷中！吐谷浑军据高临下，若以箭相应，则形势危矣！”
传报的人一出去，刚刚还面无表情的三娘，已是眉头轻蹙，一副焦急，她没想到传言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家娘子，也有这样慌了心神的时候。
三娘是练武之人，已经听到了梁上的响动，道：“梁上的客人，还请下来吧！”
她吐了吐舌头，灰溜溜跳了下来。
三娘见她，竟是眉目一动：“是你？我听嗣昌说过你。”
她心里惊喜，没想到柴绍竟在夫人面前提过自己。可三娘的后一句话，便让她惊喜不起来了——“嗣昌说，你有一样叫作如意令的宝物，可否借我一用？”
她愣住了：“不行不行！那东西是要用寿命为代价的！”
三娘笑了：“如果没有嗣昌，再长的寿命对我来说，也是虚度的。”
半夏没想到，李家娘子是这样倔强的一个女子。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你难道不想柴绍活着？用她的命来换柴绍的命吧！
她起初被这样罪恶的念头吓了一跳，可随着一封封战报传来，形势越来越不乐观。而心里那个声音，也更加难以忽视。每个人都有弱点，柴绍便是她心里那个弱点。
最后，她竟鬼使神差将如意令给了三娘，她安慰自己，这是她心甘情愿的，不是自己逼迫她的，可是，永远骗不过自己，一念之差，竟折磨了她这么久。
第二日，李三娘便整军出发，偷偷前往吐谷浑，想偷袭后方来为柴绍军争取更多的时机。远在吐谷浑的柴绍并不知情，围困在谷中的唐军早已人心涣散、精疲力竭，就在敌军又一波箭雨来袭之时，谷中忽起琵琶声，而后天降大雾，敌我皆入雾中。
众人正疑惑，又见一女子着红衣、执银枪而来，雾中一出百鸟朝凤枪，一招一式舞得漂亮。眼花缭乱的枪法里，军士皆惊为天人，而后方突袭的唐军借机得手，击溃了吐谷浑。
柴绍军得以突围，反败为胜，再寻那女子时，却再无踪影，众人都道大唐当兴，自有上天来助。可班师回朝的柴绍，等来的却是妻子战死沙场的噩耗。
如意令救了柴绍，却是用三娘的命换来的。
心愿只以这样残忍的结局得以成真。
【十五】
灵犀谷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早。春季伊始，万物复苏。
落了一冬的雨雪，此时的灵犀谷草长莺飞，热闹得让人很安心。
竹下长了新笋，淘气的地精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好奇地挠了挠那新笋的痒。
花精一如既往地聚在一团，比着过了一个冬天，谁的新衣裳更鲜艳些。
新生不久的雏鸟，试探着从暖暖的巢里探出脑袋，“啪叽——”一团薄薄的积雪砸在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叽喳喳几声，又赶忙缩了回去。
我赤了双脚，坐在池水旁看着他们打闹嬉笑，不由弯了弯嘴角，会心一笑。
随手捡起树下的小石子砸向水面，涟漪一圈圈漾开，打湿了脚踝。
突然，一枚墨玉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抬起头，看到站在身后的舜华，白衣墨发，笑得落拓。
我又冷了脸色，转过身去不理他。
舜华无奈地凑过来：“我说明达，就算我装病使唤你，也就装了那么几天啊，你倒好，一连几个月，理都不理我！”
他又凑近一些，大大咧咧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吧好吧，算我错了还不成吗？喏，这墨玉啊，就当赔礼了，送你。”
我推开他伸过来的爪子：“谁稀罕你的玉！”
“这墨玉可是好东西，别人他连看都不舍得给看一眼的。”
一阵清爽的笑，回过头去，竟是师父。
我嘟着嘴：“师父你就知道替这只狐狸说好话！他骗我，都是你们串通好的，你也脱不开干系。”
师父面上仍带着笑：“为师也有赔礼的。”
“小明达，你看这是谁？”
我看向他身后，那个鹅黄衣裳的小姑娘，挽着简单的双环发髻。
她抬起头来，熟悉的眉眼带着笑意。
初春的暖阳下，草长莺飞、万物复苏。那个小姑娘跑向我，唇边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双清澈的眼睛眨啊眨——
“小犀牛，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