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魏晋十六国之后，天下四分五裂，战乱迭起，先有周，后有隋，三方之乱，及其平定。
按说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可寄望于隋一统之后，依旧是风云诡谲。
天帝道，君主暴虐，难保太平，而久经战乱，天下当出明主。
这明主，文治武功，济世安民，必得青史留名，非神将下凡不可。
耶耶就是在这个时候，自请去凡间的，出明主于乱世，救黎民于水火。
又言，当有女仙伴其左右，历劫难，共荣辱，母仪天下，成一代贤后之名。
众女仙本都想下凡玩个尽兴，可一听往生书上算来，这贤后秀外慧中气自华，可惜红颜薄命，活个三十余载，便病死了，再算上幼年丧父，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还要乱世里颠沛流离，一下子都唏嘘不已，谁也不愿。
最后随神将去的，是观世音座下手持莲花的仙子。
她本神将仙府中一株净水白莲所化，道此行为报恩，也为偿愿。
这就是我阿娘了。
师父说，他至今仍记得那日，衣裳明艳的女仙们，围着那往生书说说笑笑，忽见一仙子，素衣白裳，绝尘踏月，翩然而来，摇曳的一地清辉，落满她裙上素净的白莲，亦如她素净的脸庞。
惊鸿一瞥的一瞬间，师父便已知晓，这便是足以配得上神将的仙子。
师父不愿提他为何会谪居凡间，只道那之后，他便领了命，在暗中相佐二人，待得大业已成，功名千秋之时，才可再度返回仙界。
耶耶四岁的时候，有个书生善相面，对阿翁说，耶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及冠，必能济世安民。
阿娘刚出嫁时，归宁高府，竟有人见门外突现高头大马，高二丈，华鞍金笼头，舅公占卜得《坤》、《泰》两卦——“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牝马地类，行地无疆。”
说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此女贵不可言。
听到这里，我不由笑出声来：“原来什么祥瑞啊、吉兆啊，都是师父你使的花样！”
师父笑着点头：“为君者，可济世安民，为后者，可母仪天下，这可一点没错。”
【十一】
舜华冲我眨眨眼睛：“如今你知晓这玄境的真正用意了吧？”
“啊？”
我摇摇头，还是想不明白，玉龙玄宫和阿耶阿娘的前世有什么关系。
舜华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傻了吧，显然是他们二人不想回仙界了！”
我更加困惑了。
师父轻言：“这座九嵕山里的长安城，是逆天而为，你耶耶所作的这一切，何尝不是逆天而为啊！”
他又道：“神将大业已成，功名千秋，是他该回仙界归位，论功行赏之时了，而仙子早该在十三年前，尘缘尽时，便重回九天。可是，陛下却央我在此深山，造玉龙玄宫，将皇后的魂魄长留于此。”
我恍然大悟：“是耶耶和阿娘不想回去了！”
转瞬一想，又疑惑道：“可是做神仙，不好么？阿耶和阿娘同样可以得到长生，同样可以陪伴彼此，何苦费尽心力，造一座虚幻的长安城，留在凡间······”
师父负手而立，入耳却是一声长叹：“修成了上仙，少了凡人的喜怒嗔痴，却有了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为仙者，无欲无求，可长生的尽头，却也会羡慕凡人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
师父这话说的又像是入了禅意，我听得晕晕乎乎，却也明白了个大概，大抵凡人求仙问道，仙人也寄思于凡，不然，耶耶为何宁愿留在凡间，这一世，不做神将，不做帝王，只共发妻执手偕老，于长安巷陌，做一对寻常夫妻呢？
想到这里，我转头笑着问舜华：“舜华上仙，您也是这样想的吗？”
他似笑非笑，满不在乎地摊手道：“我做神仙做得还挺舒服挺得意的，做凡人的话，看心情吧。”
我撇撇嘴，心想：果然！舜华的境界就是比我阿耶差远了！
师父看着我们，轻笑道：“别闹了，时辰已到，陛下和皇后很快就要来了。”
言罢，长袖拂过，玄境便于他挥袖间，若隐若现，似虚似实。
我跟着师父来到这玄境的中央，只见城楼一座，高悬其中的一物，广不数寸，温润精巧，其形如龙长啸，青玉环绕，正是玉龙子！
师父道：“玉龙子可祈雨求福，可凡人并不知晓，此物还可成此玄境。”
我啧啧两声：“这要是传出去了，估摸着凡间又是一场争抢的闹剧！”
“你可别小看了他的骨气，”师父的笑容里带了些得意：“玉龙子遇太平圣主，才会现世。一旦天下有变，或落入小人之手，便化龙遁去，归隐江河之中。”
我不由笑了，自嘲道：“看来人死了也有好处，长了不少见识。”
舜华朝我翻了个白眼。
石室无风而有声呼啸而过，师父端坐于玉龙玄宫正中，阖目相对高悬玉龙子的城楼，置身于玄境里的长安城之中，衣袂飞扬。
再看那玉龙子，竟金鳞映日，若腾云而起，光华不输日月。
在白光明灭里，方才若隐若现的长安又重新清晰在眼前。
一景一物，人来人往，还如昨日。
可是等了许久，为何独独不见阿耶阿娘呢？
【十二】
师父突然紧皱眉头，道了一声：“不好！”
我被他带着紧张了起来，忙问是何事。
师父唏嘘了两声，叹道：“是我疏忽了，竟没有看到，这玉龙子断了一截！”
我闻言再看那龙形环佩，果不其然，青玉色的玉佩尾端，竟生生断裂了一截，那玄境顷刻之间如流沙，正从那裂隙中缓缓逝去。
眼前的景象，繁华热闹的长安城，东西市集的商贾旅客，杏黄衫子的东邻娘子，乐游原上打马而来的官家儿郎，叫嚷着渭水边许河灯的小孩子······全在我眼前，消失殆尽，只剩下上元夜的灯烛，还随流水，明灭着成了远处的光影。
我情急之下想抓住那一点灯焰，触手所及，却只有冰凉的河水，而这河水也在流淌着，汩汩流向玉龙子的裂隙——“师父！”
再看师父，已是眉头紧锁，低声念诀，袖若流云翻飞间，万物仿若静止了，连耳边的风声也再听不见，师父长舒一口气，神色却依旧紧张：“风息之术也锁不住这玄境太久。”
“玉龙子是上古神物，缺一环也不可成此玄境！”
舜华突然道：“九层妖塔中，我和明达曾得乐昌公主相赠的水月镜，也可编织幻境，幻影出世间万物，不知能不能代替玉龙子断了的那一环？”
师父点点头，而后叹了一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舜华，我这便赶回灵犀谷取水月镜，玄境一旦幻影出形，便不可终止，否则前功尽弃！以你的灵力，或可支撑玄境一时，却谨记量力而为，千万不可——”
“知道了知道了！”舜华打断了他，拂衣在石室门前坐下：“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呢！”
而后冲他狡黠一笑：“别忘了，我曾经也是个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