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澹轻烟,溶溶院落,夜凉如水,月正弯。
北苑府邸,离骚院,灯火明灭。
松墨初上,未祈笔落纸上,小篆字两行: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
姬都南城,轻殇山庄,种着百亩青梅。暮春时节,青梅成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青梅酒节。
轻殇山庄,平常日子从不对外开放。只有青梅成熟而形成的青梅酒节,才会开放十日。所谓青梅酒节,只是泛意。其实就是一个品酒会,所以每逢青梅酒节,天下酒客齐聚轻殇山庄。
晨光曦曦,草色凄凄,轻殇山庄已是早早庄门大开。
离瑟立在门口,语笑连连,与往来客人打得热呼。他是轻殇山庄的管家,接待来客是他的工作。
青梅节十日,邀得都是天下酒客。何为酒客,喝酒懂酒之人。而这轻殇山庄四位庄主便是极爱酒之人,也好收藏天下好酒,所以在青梅节广邀天下酒客,轻殇山庄品酒。
轻殇山庄,后山青梅园。
未匀斜靠一棵青梅树,闭目养神。耳边是轻轻的风声,风里有淡淡的青梅清香。嘴角浮笑,突然睁开双眼,眉眼弯弯,笑得恬淡。
未祈与墨翊行来,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幅青梅硕硕,伊人倾城一笑的画面。
未祈宠溺的看着树下的人儿,满心暖暖。
墨翊只觉得呼吸一滞,怔怔盯着那树下人,心底突然有某种情愫涌出。
“嗯,来了!”未匀伸伸懒腰,芊芊玉手一伸,转递给未祈,“哥哥拉我起来!”双眸清澈,长长睫毛忽闪忽闪,似蝴蝶羽翼,尽显调皮。
“你啊!”未祈扬起嘴角,拉起未匀,替她撩去身上灰尘。
“哥哥去年没有赶上青梅酒节,今年可要好好玩玩,”未匀边整整衣裳边说,忽又抬眸看着墨翊,轻挑远眉,“怎么样,这轻殇山庄和你流胥山庄比如何?”
“你是这庄子的幕后主子吧!”墨翊勾唇浅笑,如狐狸一般盯着未匀,“轻殇山庄说白了,就是你的酒庄,和我的茶庄又怎会一样!”
字字珠玑倒是让未匀一愣,随即便又狡黠一笑:“嗯,猜对了,走!我带你们喝酒去!”说完就上前拽着墨翊的衣角,却又突然想到什么,赶紧放开,“差点忘了你是有洁癖的!实在失礼!”未匀稍带歉意的说,转身挽着未祈,“走吧!前面快开始了!”
“嗯!”未祈应声,回头看了一眼墨翊,清冷的眸子闪过异色,“师兄!”
“额?”墨翊愣神片刻,望着兄妹俩相挽的身影,突然羡慕极了,完全忘了未匀方才抓过他的衣角,也完全忘了平时绝不允许别人沾身的洁癖。
巳时一刻,轻殇山庄,曲柳庭轩。清风微醺,日光暖暖,曲水弯弯,柳色青青。
曲柳庭轩,便是举办这青梅酒节的场地。青石板的庭院,一座凉亭,凉亭前方两边摆着近二十张方桌,席间坐着的都是各路酒客。中间空出一条走道,青衣侍女往来不断,往桌上摆上果脯点心与茶水。众人的目光却无心桌上精致点心和茶香四溢。而是盯住凉亭里石桌至地上摆着得琳琅满目,有大有小,形状也各异的酒坛子。若不是那凉亭旁站着两个黑衣冷面的人,只怕众人就要上前一人抱一酒坛了。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之际,凉亭后假山旁缓缓走出四人,个个气宇轩昂,风姿翩翩,青白蓝紫,四人健步而来,行至凉亭前。
众人高呼,庄主可算来了!那青衣便是轻殇山庄大庄主尧霁,旁边的白衣人则是二庄主尧禄,其后是蓝衣的三庄主尧斐,紫衣的四庄主尧旭。
一身青衣的尧霁,手执玉壶,轻笑:“诸位可知在下手里的是何?”
“紫玉酒壶!”席间一个俊美书生模样的公子站了起来,折扇轻摇,菀而一笑道。
“秋公子好眼力!”尧霁赞许道。
这人便是添香楼红袖,即浮乐阁红漓的心上人新科文状元秋子煜,随着红漓的痴心妄死,天下人无人不识他秋子煜。但是却鲜少人知,秋子煜也是爱酒之人。
一旁的尧禄把玩着手中玉珠,若有若无瞥一眼秋子煜,“秋公子可知紫玉酒壶里盛得何酒?”
“额?”秋子煜倒是没料到二庄主会如此问,一笑之后,才道:“那就要尝尝了!”
“那可不行!”三庄主尧斐摇摇头,大呼不可,“这里面的酒可是今日拔得头筹的人才可尝的!”
“正是!”尧霁略点头,转看向众人,“在下只能告诉诸位,紫玉酒壶里的酒,全天下也不过三坛,至于是何酒,就看今日谁拔得头筹了!”
广袖一挥,青衣侍女开始上酒,青花瓷的小碗,一一落在桌上。侍女抱着酒坛,一碗碗斟酌。
一时间曲柳庭轩酒香四溢,馥郁诱人。
“请!”四位庄主已在凉亭前新摆的长桌落座,四人同坐,举起青花瓷碗,随尧霁高呼一声,众人相饮。
离曲柳庭轩不远处,有一处高楼,未匀未祈、墨翊,面西而立,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曲柳庭轩饮酒的众人。
十平方米的屋子,四面临窗,屋内陈设简洁,桌椅软榻,两个书橱,南窗摆了一个偌大的花架,四盆君子兰,绿意盎然。桌上温着三壶酒,青梅摆盘。未匀转身坐在桌旁,捻一个青梅,入嘴,细眉蹙起,好酸!
“咂咂,真不知青梅煮酒论英雄如何来的?”墨翊走过来,瞥一眼桌上青梅,小巧玲珑,青色如墨,一看就知酸的不行,再看看未匀那表情,忍不住嘻笑。
“你尝尝!”未匀推盘至墨翊面前,笑得无良。
“不尝!”墨翊果断拒绝,拿起那温着的酒壶,送进嘴边,桃花眼半眯,“竹叶青!”
“嗯!我酿的,如何?”未匀仰头望着墨翊。
“酒香清洌,入口绵柔!”墨翊扔下八字,拿着酒壶转又走到窗前。
一直立在窗边的未祈转身走了过来,拿起另一个酒壶,尝尝后浅笑,“还不错!”
“这是自然!”未匀笑笑,也拿起一个酒壶,与未祈一同行至窗前,与墨翊并肩而立。
而曲柳庭轩,青梅品酒开始。
只见凉亭里的其中一黑衣人,抱起一个小巧的双壶酒坛,递给大庄主尧霁,然后回到原处。
尧霁揭开酒塞,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只让侍女拿来三个酒杯,依次斟满,后放回酒塞。
“闻酒香,诸位可知何酒,”尧霁笑若春风的说。
“女儿红!”一个英姿飒爽的大汉朗朗说道。
“黎少爷,倒是鼻尖!”一直默语的四庄主尧旭冷冷的开口。
他口中的黎少爷正是那大汉,即晏国晋城黎家长子黎轲,黎家也是晋城大户,偏偏长子嗜酒如命,那可是比璴国南庭扬天下嗜酒如命的南庭侯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自然也是青梅酒节的熟客。
“的确是女儿红,那黎少爷可知年份!”尧霁依旧笑若春风,道。
“最少十年陈酿!”黎轲信心十足。
“呵呵,那就请上前尝尝!”尧霁话落,又挑了两位公子上前。
黎轲上前几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旁边二人随后也饮尽。最后连连点头,都道“好酒!”
黎轲与那二人回座,尧霁吩咐人在旁边记下:十年陈酿女儿红,黎轲品。另随机选二人也品,是确保品酒人无参假,也为公正。无论谁都要先闻酒香再猜酒名后品,若猜中,记一笔。直至最后,谁猜中最多自然就是赢家。
接着黑衣人又抱上一个酒坛,手掌大小。这次尧霁依然还是斟了三杯,只是杯子换成了琥珀杯。
酒入琥珀杯,蜜色蕴染,酒香轻柔。
“这是蜜酒!”尧霁直接揭了酒名,又道:“这次猜蜜酒成份,有信心者可先品再猜,但是若品了也猜不中,就意味着下面三局失去资格!”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大意上前品酒。
约莫一刻,终于有人上前。只见那人一身紫色夜澜华袍,满身清贵淡雅,俊美无邪。慢条斯理拿起琥珀杯,放在鼻尖轻嗅,后一饮而尽。沉呤片刻才道:“蜂蜜、琼花、莲花、桂花、梅花、澜沧溪水。三年酿,出自玥国澜沧东蓠酒庄。”嗓音如泉水叮咚,细数呤来,众人皆是一愣。
连尧霁也不禁鼓掌拍好,“赤霄山庄少庄主果然厉害!”
“过奖!”公子珏淡笑如云,转身回了座。
众人恍然,赤霄山庄少庄主公子珏,那可是懂酒的天下第一人。但凡是酒,无论是新酿酒,还是百年陈酿,他一品都能品出其酒名,其成份,其年份,其出处。天底下就没有他品不出的酒,是当之无愧的懂酒天下第一。
“诸位可有人还要尝尝这蜜酒!”尧霁看着剩下的两杯蜜酒,笑着说。
“我来!”黎轲大步上前,饮下蜜酒,“倒是香醇,就是少了烈性!”后挑挑眉道。
“嗯!蜜酒以花而酿,宜女子喝!”公子珏坐在席间,望着黎轲添了一句。
如此一说,倒是没有人再上前尝那最后一杯。
“玥国澜沧东蓠酒庄的蜜酒,从来都是进贡皇室的,不喝岂不可惜!”三庄主尧斐端过琥珀杯,一饮而尽才道。倒是让方才没有上前一尝的人,心生悔意,却也只能干瞪眼。
随后黑衣人又抱上两个酒坛,一个半人高,一个却是极其罕见的白玉酒坛。
然后便见大庄主尧霁卷起两边衣袖,高举起那半人高的酒坛,斟进三个青铜酒盏里,当真是大力气。
在众人惊诧之际,尧霁已放下那半人高的酒坛,淡然的理了理衣袖,转看向众人,笑着说:“诸位,猜猜吧!”
这回众人倒是愣住了,空气里只有若有若无的酒香,实在猜不出是何酒。
“可是元正酒?”出声的竟是一个女子,左边最末的位子,一身红装的女子,傲然而立。
“颜姑娘知这酒?”尧霁双眸流光闪烁,嘴角上扬。
所谓颜姑娘,乃天下四大酒庄之一的澹月酒庄庄主之女颜如玉,芳龄二八,却是个懂酒高手。也是这品酒会上唯一女子。
“略知!”颜如玉点头,转又道:“十载元正酒,相欢意转深,谢将清酒寄愁人,澄澈甘香气味真。元正酒非十年不出!”
“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尧禄出乎意料的赞许道。
“嗯!”尧霁点点头,看着颜如玉突然想起他家那位同样巾帼不让须眉的主子,转看向身旁三人,四人极有默契相视一笑。尧霁心知,他的兄弟们和他想的都是一样的。
四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远处,眼里的柔光一闪而过,又恢复正常。
远处阁楼,“倒是各路酒鬼齐聚!”墨翊戏谑扫过下方,转身,举着酒壶喝了一口,壶已空。
“哈哈!”未匀收回视线,打量着墨翊,心中认同,底下得可不都是酒鬼么?
“阿匀,那些酒都都是珍品!”未祈侧身望着未匀。
“那些不算什么,真正好酒在这!”未匀说完,径直走到书橱处,蹲下身,打开下面橱柜,里面全是清一色的酒坛,随手抱了两个出来,然后关上橱柜。又走到另一边橱柜,打开里面竟是各式酒盏,挑了三个羽觞,又关上。
走到桌前嘿嘿一笑,“珍藏多年,你们可要好好尝尝!”
酒布一揭,酒香浓郁。未匀一人斟了杯。
“羽觞你也能弄到!”墨翊倒是没急着喝酒,而是看着盛酒的器皿,惊讶不已,雀形酒杯,古杯羽觞。
“我送你两个!”未匀倒是淡然,虽然当初得这羽觞费了点劲,但她也不是小气之人。
“当真!”墨翊不太相信。
“比珍珠还真!”未匀鄙视一眼墨翊。
相对于二人,未祈倒是在一旁静静的品酒,十年桂花酿,好酒!转又目光炯炯看着未匀,那意思不言而喻,你还藏了多少?
未匀笑笑,眼神从容淡定,不多不多,够你喝的!喝了一口桂花酿,转走到窗前,曲柳庭轩正热闹着呢!
“但是这元正酒应是酒味浓烈的,为何只闻到若有若无的酒香?”秋子煜突然插声疑惑道,这也是众人疑惑之处。
“应是那青铜酒盏的原故!”公子珏淡淡的说,转看向颜如玉,目光犀利,
“姑娘,是如何确定那是元正酒的呢?”
听公子珏一说,众人目光都落在颜如玉处,或探究,或审视,或疑惑。
颜如玉被众人盯视,面露绯红,慌忙低下头去,半响才抬头,面色已如常,挺直胸膛,颇为彪悍的说:“怎么,我一个姑娘家猜出你们猜不出的酒,不服气么?”转又声音软下来,“我能猜出来是因为我爹爹,爹爹极爱喝元正酒,每日都要喝上一杯,我自然也就熟悉这元正酒。而前些日子,得了个青铜酒盏。元正入青铜,掩了酒香,喝起来却是更醇厚。”话说到如此,众人也相继明白。
“颜姑娘倒是幸运,请品!”尧霁微笑着请上颜如玉。
颜如玉上前,秋子煜随之,第三杯是黎轲,数他最快。
众人失笑,这黎少爷还真是嗜酒如命啊,一见有酒,跑得比谁都快。
接着,尧霁拿起白玉酒坛,斟进三个琉璃杯中,透明的琉璃杯盛着的酒竟是红色的,远远看去一汪血红,甚是诡异。
众人诧异,这是何酒?酒色诡异,酒味浓郁,真真是猜不出!
“你们一个个来的如此早,竟也不等我!”懒懒的声线,从凉亭之上传来。一身淡青绿竹长袍,斜卧凉亭砾瓦上,魅惑众生的脸上,挂着慵懒无邪的笑意,举指投足间是说不出的潇洒。这人便是姗姗来迟的南庭侯世子夜蔺。
“世子爷姗姗来迟,可是要罚酒的!”尧霁转身望向凉亭之上,笑意浓浓。
“好说!”夜蔺跳下凉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桌上白玉酒坛。在众人惊愕中,仰头一饮。喝完酒坛一扔,又回到凉亭上。星眸扫过众人,懒懒一笑,“那酒记我账上,改天找阿匀要!”
众人僵化,见过无赖的却没见过如此无赖的。
尧霁无奈的看着怡然自得的夜蔺,眉头微蹙,“世子爷当真海量!”
“饮酒如饮水,天下也就世子爷一人!”尧禄冷嘲热讽道。
“禄小子,你那是羡慕我!”夜蔺不以为然。
“谁羡慕你了!”尧禄骤然起身,目光不善看着夜蔺。
却是听一旁尧斐说了一句:“我羡慕!那酒可珍惜了!”怀抱已空的白玉酒坛,甚为委屈看着亭上夜蔺。
“哎呀!不就一坛红曲酒么,改日我送你一坛。”夜蔺挑挑眉,望着尧斐道,转又看看尧禄,眼里的得意不言而喻。
“几年红曲?”尧霁却是听出他话里意思,当即就问。
这位世子爷,年年青梅酒节都要闹一出,不是姗姗来迟半道抢酒就是早早来了偷酒。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谁让这位主子和他家那位主子交情非浅呢。
“十八年红曲!”夜蔺语惊四座。
红曲酒以红曲酿之,酒色鲜红可爱,酒味香甜浓烈,却不易保存。坊间保存最长年份也不过五年,今日却出了十八年红曲,怎能让人不诧异。
“哈哈,世子爷果然识货!的确是十八年红曲,恐怕天底下也找不到十八年红曲第二坛!”尧霁一语如惊雷,众人不淡定了。
“这还有三杯,不知何人愿尝啊!”尧霁话未落,桌上琉璃杯已不见。
一杯落在了离琉璃杯最近的尧斐手中,一杯握在黎轲手,还有一杯落入公子珏。
“果真好酒,怪不得酒色比一般红曲深了几倍,连味道也浓烈醇香多!”黎轲喝完赞赏道。
“仙酒流霞比之也不为过!”公子珏难得称赞。
只有尧斐惋惜的说:“唉,只一杯,太少!”
一句话说的众人心思各异,喝到酒的自然认同他的看法,未喝到的在心里自然已把尧斐骂了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