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掌控朝政,只把宋家打垮是不够的,宋家没了,还有氾家、麴家、张家,即使氾家等也没了,还有陈荪,还有次一级的高门士族,最关键的东西,莘迩目前急需的,是一份“名义”。
遣使江左,为的就是给莘迩找一个“名义”。
换言之,就像羊馥、羊髦、黄荣、张龟、唐艾等,现在有了莘迩作为靠山一样,那么要想与名正言顺的与定西朝中的阀族、高门士族抗衡,乃至压倒他们,莘迩也需要一个靠山。
以前的时候,令狐奉可以做这个靠山。
现在,令狐乐太小,左氏是个外家势力几无的妇人,他俩在很大程度上都还得依靠莘迩,显是无法反过来成为莘迩靠山的。
於是,羊髦就建议莘迩:不妨择士出使江左。
明面上出使的理由是:首先,已经多年与朝廷不通音讯,连朝廷现在用的年号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此非为臣之道;其次,令狐乐刚刚继承王位,这是大事,也须得告知朝廷。
实际上出使的目的,则就是希望能够从朝廷,给莘迩讨的一个足够的名义。
讨什么名义?
羊髦也有建议。
他认为,陇州这边的军政主官,督府也好、陇州牧也罢,都早已被定西王自领,莘迩不能从令狐乐手中夺权,因是,最好的名义,当是中央朝廷的官职。
哪个官职?
羊髦也有选定,便是“侍中”。
“侍中”此职,属门下省,是门下省的长吏,秩比二千石,九品之中,位列第三。前代秦时,侍中的权力还不很重,主要是侍从天子左右,自成朝起,到本朝,侍中之权越来越重,所谓“外有公卿、将校总统诸署,内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已具有宰相之特征。
按照规制,侍中共有四员。这四个侍中,是正牌的侍中,除了休沐,每天都要在门下省上班的。此外,侍中还可以作为“加官”。加官的话,则无定额,随便给多少人加此官衔都行。当然,前提是,被加“侍中”之人的资历和现任的官职得够格。
因莘迩远在陇州,正牌侍中,是不可能的了,但只要能搞到一个“加官”侍中,也就足可了。
不过,这个难度估计会很大。
正牌侍中的资望要求已经很高了,至少也得是曾有过大郡太守经历的。
加官侍中的资望要求更高,依照惯例,加官侍中者,其本职一般高於侍中或与侍中同级,如三公、尚书令、仆射、中书监令等。莘迩现任的几个官职里头,最高的辅国将军说来是三品,与侍中同级,但问题是,此将军号是定西朝廷授给他的,非中央朝廷所拜,江左必不会认。
这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羊髦又提出了两个办法。
要么向朝廷再讨一个将军号;要么把目光投到关中,关中现为蒲秦占据,若是使者向朝廷表示,莘迩有用兵关中,进攻蒲秦的计划,也许就能从朝廷讨的一个和关中有关的军政头衔。
具体两个办法采用哪个?
这就需要等使者到了江左后,临机应变。
所以,政策尽管已然定下,使者的人选亦很要紧。
高充上次出使朔方,不仅不辱使命,而且通过他临时要求赵宴荔也选个儿子派来定西,做个质子之举,亦显出了他有权宜制策之能,在经过认真的考虑后,莘迩同意了选择他作为使者。
同意归同意,也得看看高充的意思。
毕竟定西与江左间,现有蒲秦、冉兴等为阻隔,路上会相当危险,他要是不愿意去,这种事情,也不能强迫。
故是就有了张龟代表莘迩,访问高充,试探其意。
就在上午,张龟与高充细谈了一番,把莘迩、羊髦遣人出使用意的告诉了他,高充尽管晏然宽雅,却有壮胆,当时就慨然表态,愿意领命。
使者有了,羊髦代趣÷阁的出使上疏也写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下个朝会之时,莘迩上书奏请,就可把贡献的方物整好,再由朝廷选出几个陪从的吏员,高充便可南下,潜行赴朝了。
莘迩心道:“此去江左,万里迢迢,兼道途不靖,近一二十来年,定西三遣使臣,两次无功而返,一次音讯杳然,也不知是到了江左,却不能折回,还是路上遇害了。高充此行,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等朝中通过了此事后,我得择其族中卓异的子弟,表举一二,聊且算是提前对他的酬功,也安一安他的心。待其出发之日,我更需得亲自给他送行。”
想着这些,不觉已经到了堂上。
莘迩与羊髦、张龟入内,分别落座,三人就出使之事再作详议。
出使江左这件事,是羊髦在宋方入狱的当天提出来的。
诚然是,黄荣出毒策,衰灭宋家国内势;羊髦献正议,增固莘迩朝中权。
莘迩稳扎稳打,节节升高。
因了宋方的急躁妄为,宋家却就此将要在可见的较长时期内一蹶不振。
宋闳请辞的上书,很快得到了朝中的同意。
禁锢宋闳直系子弟出仕的令旨也随之发下。
宋闳的直系子弟不多。
他的儿子宋鉴是一个,另外有两个同产弟,此三人皆在外郡为官。——早前,莘迩想把考核为“国中第一”的宋鉴举荐到朝中任官,被宋闳婉拒了,宋鉴现仍在祁连郡当太守。
令旨一下,这三个人自分别挂印归家,且不多说。
只说宋闳。
在辞职书得到了朝廷的同意后,宋闳也不与宋羡、宋翩等打招呼,朝中的旧日朋党、昔日故吏们,他也没有通知,甚至把家中的奴婢都打发掉了大半,只带着老妻一人,妾婢十余,奴仆数十,以及装着行装的百余辆大车,於这日天刚亮,出了谷阴西门,无声无息地还乡去了。
城外河水涓涓,岸边水草丰美,野花艳丽。
天光尚早,晨风微凉。
初日洒下清澈的光芒,趣÷阁直的官道上,无有人踪,向前远望,红霞之下,隐约可见丘陵起伏。高大的松柏,枝叶茂盛,整齐地排列在道路的两侧,叶子被风吹动,如同哨响。
出城不久,宋闳就命人卸掉了牛车上的篷盖。
他头裹白帻,身著淡青色的羽衣,手捉折扇,斜倚着坐在锦榻上,时而眺前,时而顾后,状若安详舒缓地观赏着沿路初夏的风景。
一个四旬的妇人跪坐在他的对面,是他的妻子窦氏。
窦氏无心看甚么景色,从出城前开始,她就一直面色不愉。
终於忍不住了,窦氏对宋闳说道:“你请辞就请辞,归乡就归乡,不告知你的故吏们来送也随便你,好歹临走前,给家里的子侄说一声。连子侄们你都不说,这算甚么?逃难么?”
“既然归乡,就归个干净。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成何样子?给子侄们说一声?怎么?还嫌咱家的脸面丢的不够,要让王都的士大夫们,再瞧一回咱家的笑话么?”
“……,朝廷的旨意已下,黄奴,……唉,黄奴眼看就要受刑了,我知你与他感情深,必是不忍观刑,你不肯告诉别的子侄你今日回乡,总是要告诉黄奴的一声吧?这一别就是诀别,你总是去见一见他的吧?听听他有何遗言,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连黄奴都不说!”
窦氏的眼里含了泪水。
宋闳默然了片刻,眼眶也不觉湿润。
不管他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对宋方有多少的不满,到底宋方是他的从子,可以说,他是看着宋方长大的,两人间的感情,确如窦氏所言,也曾经是很深厚的。
宋方才出生时,皮肤甚黄,故得小名黄奴。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渐渐长成骑竹马的少年,又成喜好结交轻侠、剑客,豪气横露的青年。以乡议上品入仕以后,宋方展露头角,以果毅扬名,数年之间,其名就传遍了陇州。曾几何时,宋闳把宋方看作是了宋家的接班人。
“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个结局呢?”宋闳喃喃地说道。
宋方的父亲死的早,他小时候,没少受窦氏的照养。窦氏对他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窦氏哽咽地说道:“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外边闯了祸,你害怕家里长辈骂你,偷偷地跑到我的屋里,躲在柜子里,藏了整整半天!我的黄奴啊!你还记得么?你那年成亲,你与你的新妇,拜在我的榻前,那会儿我是多开心啊!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我再也见不着你了。”语转怨毒,说道,“都是那个莘阿瓜害你!你放心,咱家早晚为你报仇!也好叫你死的瞑目!”又抽泣起来,说道,“也怪你这个没用的阿父,救不了你!”
宋闳怒道:“甚么莘阿瓜?什么报仇?你听谁说的!休得胡言乱语!你也盼着咱家覆族么?”
宋闳从来不对窦氏说政事,窦氏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宋方之所以入狱,乃是因为莘迩。
窦氏说道:“一个侨寓的卑贱小人,我不知你怕他些什么!他做的,咱们连说都说不得了?”
莘迩如果手里没兵,外边没有麴硕、曹爽与他结盟,纵是左氏与令狐乐再信任於他,宋闳自也不惧。可他帐下有兵,又有强大的盟友,宋闳又如何能不对他一再退让?
唯是此中言语,宋闳不想,也懒得对窦氏讲。
“你不要再说了,听我吟首诗与你罢!”宋闳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作洛生吟,曼声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坛堂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这是屈原《九章》中的四句。露申、辛夷,为两种香草之名,宋闳以此代指宋方。鸾鸟凤凰、燕雀乌鹊,不言而喻,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莘迩。
窦氏亦是读过屈赋的,抹着眼泪,纠正宋闳,说道:“你诵错了,是巢堂坛,不是巢坛堂。”
宋闳悠闲赏景的仪态是装出来的,他的心情其实不宁,竟因此导致吟错了一句,小觉惭愧,停下了折扇的摇动,应道:“是,是。”
耳闻窦氏的哭泣之声,想着狱中的宋方,宋闳情绪复杂,既是恼恨,又是怜悯。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扭头,回顾远去的巍峨王城,心道:“成及本朝,凡百余年矣,清浊分明,贵贱有别,虽偶有寒士当权,无不因无有底蕴而旋皆败亡。垂功於今者,悉是阀族名流。
“莘幼著无非侥暂时之幸,老子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且稍让其锋又何妨?黄奴,我屡次提点,他都不听,也是自取其祸,我是救不了他了,然等看来日,终还是我家之权柄!”
为防夜长梦多,对宋方的处刑没有等到秋天,宋闳离开谷阴的第三天,宋方就被押上了刑场。
段承孙与他一起被行刑。
宋方的身份不同,顾忌到宋家在都的子弟有可能会在刑场上闹事,整个刑场都被封锁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莘迩没有去观看行刑。
只在处完刑后,莘迩听在现场监斩的乞大力禀报说道:“段承孙真是个怂货,腿都软了,走不动路,被抬上的的刑台。宋方这小东西,人够坏,性子倒挺硬气。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没搭理我,只举首望了望,说了句‘天高云淡,亦复何言!’遂即受死。”
早在猪野泽边的时候,莘迩做过一次恶梦。
这天晚上,莘迩没有做恶梦,但在四更时分,忽然醒来,窗外月光如水。
他披衣起来,踱到床前,看了许久的夜色。
次日,莘迩上书,辟除姬韦的弟弟姬楚入督府为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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