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靖光三十五年,八月里本该是火伞高张,赫赫炎炎的仲夏时节,谁能料到骤然间竟天降大雪。这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日,风饕雪虐,天光黯淡。
八月飘雪本就是奇事,更奇的是,便是放晴之后,那雪也不见消融。摸起来确然是真真切切的雪,冰菱之形清晰可见,且还带着丝丝寒意,可无论是骄阳似火,还是以沸汤浇沃,这雪都丝毫不变,依旧如初。
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这雪苦了庄稼人,折腾了宅院里扫雪的下人,却令京中的文人雅客啧啧称奇,诗兴大发,群聚而赏。一时之间,“赏雪宴”“晴雪诗会”风靡京兆,更有甚者,集了许多雪吞入腹中,说自己是“梅胎雪骨”,冰清玉洁,尤属清贵。
对于宦娘来说,这雪有些利处,却也惹来了些烦忧。喜的是如今“雪”成了京中贵人们最喜欢的纹样,衣衫之上要绣上雪花,发饰之上也要粘上那不会融化的晴雪,素来用绣花制钗来贴补家用的宦娘因此得了不少银钱。忧的是那几日天气乍然由暖转寒,她娘亲受了凉,肩颈处的旧病复又发作,每日里动弹不得,十分愁人。
宦娘姓沈,她娘亲也姓沈。这可不是凑了巧,而是因为宦娘随了娘亲的姓。
她娘亲名唤沈晚,年轻时候与人夜奔,那人出人头地之后却只能将她养作外室,不能接入府中。沈晚忍了两年后终是忍不下去,便变卖了珠钗首饰,在杏花巷里买了座小院,带着一岁多的女儿住了进去,就此与那人断了联系。便是因此,宦娘随的是母亲的姓。
万岁爷重本抑末,说是“生意重眼前,庄稼万万年”。商贾之人,纵是腰缠万贯,出行也不能用香车宝马,穿衣也不能着绫罗绸缎,居住之处更是限制颇多。沈氏母女所住的杏花巷,便住着许多开铺子的人家,多的是有钱人,可却都迫不得已,只能屈居于此。
这倒是给了宦娘许多方便。她为了生计,必须要找活儿做,幸而附近人家多是开铺子的,她有不少地方可去。
这日,她刚帮着药铺的赵掌柜做了药膳,便急急忙忙地又跑到街尾处的秦凤娘家的绣坊,去帮着凤娘刺绣,以换些银钱。
秦凤娘是个寡妇,出手吝啬,说话尖酸刻薄,可宦娘却清楚,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如此,秦氏也算的上是个爱挑拣的,最喜欢找人茬儿。之前宦娘常常离了药铺便来绣坊,秦氏便嫌弃她一身难闻的药味,带着病气,生生污了绣品,借此要减她的银钱。
这一次,宦娘可不会被她挑毛病了。
一掀帘子,宦娘款款踏入门中。秦凤娘手拨算盘,眼也不抬一下,问道:“又是从赵掌柜那儿赶来的?瞧你这一身药味儿……”
言至于此,她乍然顿住,蹙起眉头,看向宦娘。眼前女子荆钗布裙,甚是朴素,乍一看来容貌也不过是清秀而已,非得细细观之才能看出妙处来——肌肉玉雪,眉眼如画,愈看愈是顺眼,再看便入了心底。往常她总是身上带着药香,那味道最是招秦凤娘厌弃,可如今她身上却萦着一股香气,着实令秦凤娘好奇。
她哼了一声,尖声道:“你这小蹄子,哪里来了银钱买香粉儿?啧啧,这味道,难闻得紧。”
宦娘笑着说道:“凤大娘不喜这味道么?这却是对凤大娘好呢。从前凤大娘常说头疼,眉棱骨疼,我记在心里,在药铺打下手的时候便和赵掌柜要了些零碎药材,做了几个香包,加的是丁香艾叶白芷等物,最能舒神养气。既然凤大娘不喜,我便不拿出来了。”
在旁做活儿的金珍金珥等人俱是凤大娘买的奴才,听了宦娘这话,不由得抿唇一笑。
凤大娘是个缺口镊子吝啬鬼,且爱贪小便宜,听了宦娘这话,心里便想要拿荷包,却不愿低头去要,当真难受。
宦娘微微一笑,到底还是主动将香包拿了出来,递给凤大娘一个绣的最是精致的,又给了金珍金珥等人各一个小巧玲珑的,柔声道:“姐姐们不比我偶尔来做活儿,终日在这儿埋头绣,难免有头昏眼花的时候。”
金珍金珥等人连忙谢过。宦娘复又拿了新画的绣样出来给凤大娘看,画的俱是各种形态的雪花,别家铺子均是直愣愣地照着那雪花的形状描画,宦娘却生生地将雪花画出了性格来,有的一看便适合风流雅士,有的绣在小儿的花袄上最是喜庆。
凤大娘心里生了喜欢,口上却仍是压价儿,压完价儿后,凤大娘又心亏起来。
她打完了算盘,细细打量着正描鸾刺凤的宦娘,启口道:“宦娘,听说你娘又犯病了?”
宦娘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场雪来得突然,我娘受了寒,肩颈处分外刺痛。这还是她坐月子时候落下的病,这般说来也算是我惹的祸端呢。”
凤大娘叹了口气。
这沈宦娘当真是个娟秀人物,会说话会来事,却又精明细致得妥当,不至于令人觉得她城府深厚,生了防备。只可惜她出身实在太差,而当下的风气却最是讲究门庭,君不见那驷马高门的儿郎谈笑间便可封侯拜相,寒门里的子弟读一辈子书也百无一成。宦娘,当真是可惜了。
犹疑许久,她仍是状似漫不经心地提道:“宦娘,你的亲事可曾有眉目了?”
宦娘微微一笑,略带羞涩地道:“倒是攒了些嫁妆。”
凤大娘又道:“那街尾贾家的老二不是对你有意思么?你二人能成么?”
宦娘蹙了蹙眉,却仍是笑道:“大娘可不要乱说。人家是读书人,名声最是要紧。”
凤大娘噤声不语,心中连连埋怨自己说错了话。
没过多久,天光遽然昏暗了起来。明明还不到日落的时候,屋子里便已黑沉沉的,不得不点上烛火。
凤大娘心中微悸,搁了帐薄,起身走到门边,诧异道:“近来的怪事儿可真多,瞧这天色,该不会又要下场八月雪了罢?”绞着手中的帕子,她忧虑道,“代琅还不曾放学,可不要出了差错才好。”
代琅是凤大娘的小儿子,年方八岁,是凤大娘的心尖肉,宝贝得不行。
宦娘抬眼瞧了瞧,手上加快了速度,绣好后搁在一边,随即起身道:“凤大娘,我实在担忧我娘。今日的活儿都做好了,您先瞧上一眼罢。”
凤大娘回身走到她案前,拿起绣品仔细察看,果然很是精巧,丝毫差误也无。她给宦娘结了银钱,随即又想了想,唤了奴仆金盘来,道:“你今日忙了一天,且先回去歇歇罢,正好与宦娘一同回去。瞧着这天色,我便心中不得安宁,你们一起走,好歹有人作伴。”
宦娘连忙谢过凤大娘,与金盘相携而出。
屋子外头暗无天日,一团漆黑。宦娘本欲与金盘说笑几句,可谁知金盘竟拿出了小镜子,借着旁边摊子的灯火,擦脂抹粉,描眉画唇起来。
见宦娘怔怔地看着她,金盘柳眉倒竖,不悦道:“你一个人回去罢,我还有事要做。”
宦娘劝道:“天色这般,你还要去哪里?不若早早回院子里罢。”
金盘甩了甩帕子,撵她走,“我要去的,自然是好地儿。你这般姿貌,可是没法儿跟着去的。”顿了顿,她又蹙眉叮嘱道,“你向来是个嘴严的,可我还要提点你几句。别乱管闲事,将我做了什么告诉凤娘,到时候,讨不着好处的可是你,我一准儿让你和你娘吃不了兜着走。”
宦娘皱了皱眉,不再搭理,独自离去。
途中她细想道,这金盘素来是个不安分的,如今只怕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宦娘家中虽贫穷,可娘亲却反复教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做女子的必须要洁身自好,千万不要蹈了她娘亲的前辙。
女子之路,只能向前,后退为耻。也是世人待女子太过苛刻了,女子不比男人,只要踏错了一步,世人便白眼相看。男人改过,人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而浪子糟蹋过的女子,却统统都是残花败柳,只能轻贱到泥里去。
既然世道如此,宦娘难以抗争,便也只能接受,谨言慎行为上。
正这般想着,天上乍然响过一串惊雷。宦娘心中陡然一惊,在巷子转角处微微停了一停,再一抬眼时,便感到眼前有人提着灯笼照她的脸。
“那叶四娘来了葵水,让爷我不能尽兴。老天怜我,竟给我送了个玉般的美人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