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有人陆陆续续下楼。
浅也抬头,正好看到周三少与杨先生站在角落说话。二人神情专注,似乎在谈论极度重要的事情。她眯眼盯了周三少一会儿,暗想,倘若剔除他做的那些事,这个少年,倒确实长的不赖。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原本一直说话的周三少突然停住,转头,看向了她的方向。当看到头戴纱帽,手拎早点的她后,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有什么好笑的……
浅也觉得一阵莫名其妙。
却见周三少突然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去。
浅也慢吞吞走到二楼,还未开口,便听周三少道:“小夏,过来。我和杨先生正说到你——你早上可见到了谁?”
什么见到了谁?
她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立马想到了小巷子里的那一幕,为避免麻烦,矢口否认道:“没有,我什么都没见到啊。”
周三少修长的手指在栏杆上敲了敲,缓缓提醒:“你仔细想想,清早,有个男人,在那里喝豆浆……你可还有印象?”
原来他的目标是那人。
她忙道:“有印象的。我们早上似乎说了几句话,然后……”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实话实说道。
听此,周三少和旁边的杨先生对视一眼,均沉默下来。浅也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两人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小心翼翼道:“三少爷,四小姐,四小姐她还在房间里等着我的早点呢。我——我就先回去了?”
周三少点头,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你先回去吧。中午的时候再来找我,我有事要交待予你。”
“……”我中午要午睡,没空来好不好?
没来由地,她的心里一阵抗拒。
事实证明,女人有天生预感危险的能力。午后,当浅也来到周三少的房间,毕恭毕敬坐在那里,完整地听完他和杨先生的计划时,真的想仰天长啸。
其实,之前她多多少少猜到了一点,周三少找她谈的事,应该与早上喝豆浆的那个男人有关。可,要她寻衅闹事,引起对方的注意?人家只不过早上搭了她几句话,她何德何能,竟然就因为此事被授予了这么重要的任务?
却见眼前的周三少拍拍她的肩,一副“舍你其谁”的表情:“小夏,到时你就站在那人必经的路上,故意得罪身边的亡命之徒,演一出被逼至绝路的戏码。他早上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奴婢,奴婢做不到……”一听要招惹阳街的那些狂徒,她连自称都变了,“奴婢笨的很,不敢得罪阳街的人,见到他们,恐怕,恐怕连话都说不好……”
听到这里,周三少几不可闻地笑了笑。浅也正感到诧异,他突然欺近,伸手,轻轻拭去了自己头上的一个东西——她微微抬头,发现那是一片落叶,苍翠碧绿,也不知是何时掉上去的。
房间里升起一股檀香,他靠近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蛊惑道:“呆子,阳街上都是一群空有蛮力没有脑子的家伙,届时,只要你稍微说几句挑衅的话,把他们激怒……”
他温热的气息缓缓吐在自己脸上,忽痒忽烫,一阵入骨的酥麻。她咳嗽一声,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心中警铃大作:这只笑面虎,动作语气突然这么暧昧,难道是在用美男计?
却听他继续:“对你而言,很简单的。你一定知道该怎么说……好比之前,你对付我的那样。”
轰隆一声。
她僵在了当场。
周三少斜一眼她,坐回了原位,左手端起一个茶杯,小啄了一口,笑嘻嘻道:“小夏,我刚发现,你比阿罗聪明,却也比阿罗要的多。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帮我,竭尽所能地帮我,那么,我会让你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最想要的?
她低头沉默不语。
他托起她的下巴,直直望入她的眼睛:“那么,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地位?还是自由?”
可不可以两个都要?
她也笑了,神态自然,再无先前的唯唯诺诺:“奴婢愿为三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又想,既然都摊牌了,索性就问清楚,自己的定位到底是什么,“可是三少,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被那人救起后,他……他看上了我,要我以身相许,那该怎么办?”
三少哑然失笑。
良久,才回答道:“你是我的笔墨丫鬟,我自然不会轻易将你送人。更何况,”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脸揶揄地望着她,“据我所知,那人,其实是个太监。”
太监?
浅也一呆,那人竟然是个太监!她有些跟不上这个真相。
却见周三少突然转身,走到了内室的书桌前。门外,一阵过堂风吹来,也吹起了桌上那被砚台压住的轻薄宣纸,他右手研磨,忽而抬头,望着她,嘴角一丝风流笑意:“小夏,你原来的名字叫做什么?”
“啊?哦。夏……”她猛地停住,只思考了一瞬,就改变了主意,“夏浅也。我原来叫夏浅也。”
是的,她是夏浅也,是与他做交易的现代灵魂夏浅也,而非那个乡村丫头夏兰花。
夏浅也啊。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哗哗哗,大笔一挥而就,下一刻,这繁体的三个字就仿佛生了花,在白色不染纤尘的宣纸上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那好。”他说,语气慵懒,“只要你帮我办成此事,我第一个还给你的,就是你的本名。”
可以相信他么?
浅也眨眨眼,正欲张口,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话说,大小姐叫周岸芷。
二少爷叫周令初。
四小姐叫周汀兰。
——那么,三少爷是叫什么来着的?
悲催的她先前竟全然没有在意!看来果真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种马男啊……
“三,三少。”她咳嗽一声,眼光自然而然看向别处,“那个,敢问,敢问您的全名。”
话音刚落,三少就匪夷所思地看向她。
她愈发不自然起来。
三少盯了她一瞬,终于提笔,缓缓在宣纸上又写了两个字。
叫周什么?浅也忙伸头去看,边看边轻轻读道:“令——伟——”
“……”三少无语地看了一眼她。
“……”怎么了啊,有什么毛病你指出来啊!
却见三少摇了摇头,指着第二个字讲解道:“这字念‘衣’。古语云,祎翟焕祥光,是美好珍贵的意思,而非什么‘伟’。”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不是说识文断字么,怎么连这个都不认识。你这样,将来如何当我的笔墨丫鬟?”
阿罗不照样当了么!
她在心里反驳,不过转念一想到阿罗的特殊“技能”,吐到嘴边的话立马偃旗息鼓。
哼,要求那么高干什么?她翻了一个白眼,谁说有文化就不能读别字的?有本事,你把“犇羴鱻”通读一遍给我听听啊……
既然谈了交易,自然就得实施计划。
次日,杨先生打探到那太监(自从知道了人家是太监,这女人就直接以此为名称呼对方了)会骑马去小镇另一头的阴街喝花酒,便让浅也按照计划戴着纱帽在半路上出现。
真是个古怪的太监。
走到客栈门口,她掀开纱帽,回望二楼的周令祎和杨先生,恶毒地想着:明明连把儿都没有,却装嫖客去红灯区,怎么,过干瘾么?
外面正是晌午的日头,明媚刺眼,她抬头细细感受了一会儿,定下心神,提步,终于踏上了街道。
街上行人并不多,却个个人高马大,面相狰狞,乍一眼,她还以为自己来到了西方的□□监狱。当路过昨日那条小巷的时候,她脚步一停,终究没忍住,还是往里面看了一眼。
小巷空荡荡的,此刻已没了那群人的身影。
也是。她想,那孩子,估计是逃走了吧。
一路步行,终于来到了杨先生口中所说的那太监的必经之地。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此处正是群殴打架的最佳场合:高高的围墙环山而建,四面连接,不见空隙,两旁古树参天,一枝红杏妖娆出墙,地上杂草横生,被篱笆隔成的一方天地,很显眼,自然……也很难逃脱。
找人闹事不难,难的是时机。
她根本不知道那太监会在什么时候路过此处。倘若闹事闹早了,人还没来,她却先行被解决,那可当真是笑话一桩。反之,若闹事闹晚了,那也不行。
先不提会不会让目标人物觉得蹊跷,只说一件最悲催的:倘若他还在酝酿筹备阶段,寻衅别人还未激起对方的怒意,目标人物就出现施施然走了……那接下来的戏码,她找谁唱?
自生自灭么?
不过显然,老天并没有给她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她站在那里,正冥思苦想接下来的对策,突然感觉头顶一黑,似乎有人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谁?她一惊,连连往后退去,却听“噗通”一声,那人影重重摔倒,滚到了她的脚旁。
“嘶——小爷的脚——”
那人倒抽一口凉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抬起右臂,狠狠拭去嘴角的血液,也没注意身旁的浅也,直冲着围墙上大喊:“干你狗/日的,小爷今天跟你们同归于尽!”
这个人,这个孩子,好像是——
看到这里,浅也只觉得头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