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狄欧斯已经毕业,可以搬出宿舍。他看祖父还没醒来,便先回宿舍收拾东西,留九月在房里守着。
西赛尔沃的毕业季在4月底,还不到放假的时候,所以毕业生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准备搬离。莱狄欧斯原本是打算等举行婚礼之后直接搬到新居的,不过现在看来暂时他与九月都得住在席家了。
管家说席上将前天晚上似乎没怎么睡好,医师也诊断他有些睡眠不足,所以现在应该处于生理补眠的状态。
“老爷一般不午睡,小憩的话最长也就30分钟,今天身体不大好,也许会睡一个小时这样,”管家恭恭敬敬地对九月说,“如果老爷醒了,请少夫人点下床边的呼叫仪通知我。我还有其他事务要做,不能守在老爷身边,只得麻烦少夫人了。”
九月忙客气了一句,答应了下来。目送管家离开之后,他歪了歪脑袋,表情显得有些微妙。
“夫人”、“太太”之类的称呼,在婚恋无关性别的宇宙纪元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性别色彩,现在的男人基本上都不会对这类称呼感到别扭。但是加上了个“少”字,九月就有些不自在了,这称呼实在太古韵了,他完全不习惯。
幸好婚后不是住在席家。莱狄欧斯曾经告诉过他,祖父认为成年人就该离开父母独立生活,若是成家了就更不能还与父母同住,亲情也要距离才能显得更美好,有心就时常回来看看,陪老头子说说话就行。席家人对这条家训没有任何异议,这也是当然的,莱狄欧斯的父亲和二伯都是军人,小姑姑也是军校毕业,在军部下属的科研所里工作,从小都习惯了宿舍生活,对家里没有太大依恋。莱狄欧斯自己也是如此,毕业后独立生活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
九月本来还想着今天祝贺莱狄欧斯毕业之后,就跟他讨论一下新居的事情,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他轻手轻脚走到祖父的床旁,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小心坐下,看着席上将的睡脸。
即使闭着眼睛仍然能感受到霸气的坚毅脸庞,贴在枕上的黑发仍然很有光泽,那一道道在初见时给自己很深印象的刀刻般的皱纹,也没有让他显得苍老。此时他躺在床上入睡,就连鼻息听起来都十分安稳有力,不管怎么看,九月都无法想象,衰竭这个词会出现在这样一位矍铄的老人身上。
九月静静地坐着,似乎什么都没在想,又似乎在一瞬间就想了很多。
他知道自己还没能真正将席上将当作亲人,不只是席上将,面对席家的所有人他依然还是会有些拘谨,有些客气。他也知道他们都很体贴地等待自己适应,毕竟到今天为止,他与祖父、席妈妈都还只是第三次见面而已。
然而,即使一时还不能将他们放到亲人的位置上,九月发现自己也已经有了身为席家人的自觉。在他心里,家人与亲人虽然有所不同,但同样都是会让自己心生担忧的存在。
想起今日刚刚接到席妈妈的联络时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心慌,九月忍不住蹙起了眉。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亲生父母去世得早,自己打小就是孤儿,又在养父尚康健时出了意外,根本没有能够为亲人或家人担忧的机会。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真的像别人描述的那样,会让思考能力和理智都瞬间无法正常作用。
自己都这样了,可想而知莱狄欧斯会多么难受。幸好祖父能够治愈,九月不想再看到莱狄欧斯那样慌张无措的样子,那个人就应该是冷静从容的。
宅子里非常安静,时间在九月思绪乱飘的状态下一点一点流逝。
莱狄欧斯重新回到席家时,午后的阳光正洒落在花园里。他在祖父房里没有找到人,却听到有对话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席上将是在正午刚过时醒转的,他看起来精神很好,眼里面上都不见一丝疲色,还坚持要下床走动。管家和九月都劝不动他,最后只好各让一步,让他坐在悬浮躺椅中移动,陪着他在花园里坐着说话。
莱狄欧斯下楼向花园走去,途经客厅看到管家站在多用一体机的控制面板前,家用的箱型智能机器人正顶着托盘向厨房悬浮移动,看起来祖父刚刚用过下午茶。
似乎是有些太早的下午茶。
他走到花园入口,听到祖父与九月谈话的内容,想了想,站着没有走进去。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祖父的声音听着似乎带了笑意,“我不是讳疾忌医的人,也不是那种认定自己不会生病的顽固老头。之所以拖到这个程度,其实是太相信自己的精神状态的缘故。身体出了问题,但是精神上没有任何异样,我便没在意,只当是被自己折腾累了,又或者只是老了而已。”
九月问:“失眠的事情,为什么不重视起来呢?”
席上将笑道:“我咨询过医师,军部每年的例行体检我都参加了,也接受了相关检查。不过啊,不管科技再怎么发展,也始终治不了人的心啊。”
“心?”九月顿了顿,“您是指所谓的心病难医吗?”
“嗯……跟心病也许有些不同,”席上将说,“我会睡不着,是因为身边少了一个本该有的温度,我怎么也习惯不了这个改变。”
“现在也习惯不了吗?”
“不,现在已经好多了。时间是最可怕的,它能改变任何习惯。”
祖父的声音听着有些落寞。
“可是没有改变您对祖母的感情。”九月道。
席上将笑了起来,“感情的改变,有时候跟时间没什么关系。有些人需要日久才能生情,有的人只是第一眼就可以坠入情网。”
顿了一会儿,他接着道:“接下来这些话,你就当是我进冷冻舱前的愿望。只是我的愿望,不是嘱托,所以你听听就好。”
九月点头,“您说。”
席上将沉默了2秒左右,才开口道:“我希望你跟莱狄欧斯能慢慢地培养起感情。别急,让我说完。感情这东西是强求不来的,只是我对那孩子感到很抱歉,因为我任性的要求,让他失去了一份很宝贵的自由。我也知道你的经历比较特殊,很难完全打开心防。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努力接纳我,接纳他的父母那样,或者,比那更多一些地,更积极地尝试去接纳他。”
九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应该有的那句“好吗”。席上将不是在询问,也不是在叮嘱,而是真的单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似乎不需要自己的回应。
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对祖父说:“我会的。”
莱狄欧斯最终还是没有去打扰他们的对话。他走回客厅坐下,感觉心里有些涨涨的,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温暖的感觉更多一些。
筹备婚礼的两日,九月暂时住在了席家。不过他没有与莱狄欧斯同床,因为席家的军队作风,莱狄欧斯的床是单人的可折叠式,虽然不是不能睡两个人,但是考虑到舒适度,莱狄欧斯还是让管家在自己房间里开了一张客用的悬浮床。
由于席上将被医师建议最好安心休养,原本的各种盛大隆重的计划都只能放弃,而改为在席家花园举行简单的仪式。参与仪式的只有席家人,至于朋友方面,莱狄欧斯只邀请了维托。出于尽可能不让外人看到祖父需要依靠悬浮椅移动的考虑,九月没有邀请主任。
这也是九月第一次见到席家人聚齐。除了已经见过一面的堂弟之外,真的是一家子的军装制服。九月敢打赌,就算当初莱狄欧斯没有告诉自己其他家庭成员的情况,他也能凭借军装看出对方率属于哪个星球的部队。
让九月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祖父似乎更喜欢二伯的伴侣,自从他们回来后就一直是那位陪着祖父身边,反倒是二伯每次靠近都被祖父挥手赶走。
他觉得很有意思,不过因为莱狄欧斯不在身旁,他的好奇心暂时无处可去。
小姑姑和小姑丈的身高差很明显,太明显了,目测超过20cm,实际上的数值也许在数轴上更接近30cm那边。席家人都长得挺高,小姑姑是唯一的例外,看着她就知道那位只比莱狄欧斯和自己小一岁的堂弟从谁身上继承了更多。
堂弟今天倒是穿得比较正式,但是服装的材质看起来很特殊,在阳光下反射的光泽相当特别,九月完全不认得。莱狄欧斯说过堂弟研究的对象似乎是材质,难道他把研究对象做成成品穿身上了?
在等待莱狄欧斯出现开始仪式的时候,九月就一直这样一边观察一边自得其乐。
今天天气很好,温暖的春日阳光柔柔地铺在席家的花园里。上午10点,莱狄欧斯与九月的婚礼正式开始举行。
两个人都穿着纯白的礼服,在家人与朋友的见证下,交换了誓言与戒指。
戒指是莱狄欧斯在今天早上才去取回来的,是两个人一起挑选的样式。他们的品味差不多,除了在要不要镶钻这一点上有些小分歧之外。努加勒西星系毕竟不是地球,艾斯文欧特星团拥有的9颗行星里,只有亚特兰能够开采到金刚石。在地球时代就已经是奢侈品的钻石顿时因为稀有而更加昂贵起来。九月觉得没有必要,钻石以前就不是最坚硬的矿物,现在就更不是了,用它来寄愿感情恒久远在他看来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莱狄欧斯说母亲要求要有钻,九月也只好妥协。两个人商量后挑了一款只镶了一颗独钻的简约款式。
彼此宣示之后,为对方戴上戒指时,九月突然有些感动。
难怪即便是登记入籍,在法律上已经正式成为伴侣,也还有那么多人仍然选择特意举行婚礼,这种仪式带给人的感觉跟看到个人信息更改为已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明明他与莱狄欧斯是相亲结婚的,明明感情并不深,但是彼此说出的誓言和手上的戒指还是能够打动他,
入籍已经有一个月了,到今天他才真正拥有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伴侣的实感。
九月抬起头看向莱狄欧斯,眼眶莫名的热度让他自然地弯起了嘴角。
莱狄欧斯也看着他微笑,然后在维托和堂弟的起哄声中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在周围忽然响起的鼓掌与祝福声中,九月有些走神地想,第一个吻便是誓言之吻,似乎也挺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