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交州大港外,随船许多放下满载人头的小划子,而如回游的鱼群般的向着最外围的天然沙堤和栈桥末端汇聚而去
只穿着一身布背短胯的王健赫然也在其中,在充满咸腥味的海潮与湿气当中,随着船头老卒吆喝的口号机械划动着手中的桨板;直到撞上明显的阻碍而触底靠岸的那一刻,他们这些不怎么习水性而最多只下河洗过澡的内陆士卒们,这才将提选在嗓子眼的一颗心,彻底落了下去;
因为在这次并不算合适时机的潮水当中,他们可是亲眼见过那些没保持好力度和平衡不小心倾覆过去,或是撞上逆涌的浪头给掀翻的同袍,挣扎翻沉在海浪当中情形。因此,为了减重兼带方便落水时的救援,他们都只穿着最简单的布背和短胯,另外就是人手一面充作浮板兼防箭挡牌的木盾。
然后,随着船头最先跳下的老卒,将一只固定船身的尖桩给狠狠捶打着钉在泥滩里。他们也相继从各做落座的船边翻身跳入齐膝的海水中,步履蹒跚的感受着海潮涌动的裹挟拖曳,而努力保持平衡的向前跋涉而去。
直到王健的手摸到了最近一处栈桥潮湿而满是粗糙附生物的木板,这才大大歇了一口气;只觉得口鼻里脸面上已经全部是浪花激溅有干透后的盐渍火辣辣了;然后他解开胸口的防水油纸包裹,将一面四尺见方的青色旗帜拖展开来,穿在别人递过来的矛杆上,再慢慢挺举道头顶上去,顿时就在吹得猎猎作响的海风中,构成一处鲜明的方向指引和聚拢处。
而随着这么一面又一面的青色旗帜,在栈桥和沙地上相继抖擞开来,那些斜落下部分风帆而开始靠着划桨调整方向的大海舶,也缓缓的进港靠上了那些还是空档的栈桥。随着放下的搭板鱼贯登陆的,则是那些背着沉重包裹和装具的长蛇队列,等到第七条大海舶也靠上了空位之后,再放下来的就是一些被牵挽的牲畜和小推车、平板大车了。
而最先上岸的王健,也终于得以晾干湿漉漉的裤腿,而领到一份在船上先做好热乎乎夹着油煎臊子的蒸饼和甜得发苦的姜茶;三五下口吃个精光,再将下一步划子上带过来的镶皮甲子穿戴起来,挎刀拄矛背着面小牌开始向着港区深处列队行去。
而在那个方向上,稍后一步下船的先兵和探哨,已经开始与不知名的敌人遭遇和接战起来了。而在这时,港市当中停泊的其他船只连同岸上的部分区域,则是一片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彻底被惊动起来而鸡飞狗跳奔走乱窜的情景了。
如果以盘旋在天上海鸟的视角而俯瞰望下去的话,就会见到在许多面青色旗帜的引领下,源自海船上的灰褐色袍甲与刀兵闪烁,所构成的不同粗细长短涌流,轻易的淹过了港区延伸出海面的外围,又向着港市深处坚决而沉稳的推进而去。
进而将沿途所遇到的那些杂色人群的暗流和街头间的阻碍,给掀翻、冲散和掩盖过去,最终将所过之处晕染变成统一的色调和风格。
。。。。。。
当周淮安踩着嘎吱作响的搭板,在旗手和亲兵的簇拥下,前呼后拥的踏上码头的时候,港区和海市之内的局面已经是尘埃落定了;而攻入港市后方坊曲的义军,也正在逐一扑灭那些四起的火头,和镇压、平复街头的骚乱暴动;因此时不时又衣衫褴褛或是垂头丧气的人等,给陆续押解到海市当中划定的临时监管区内来。
然后他就见到了义军派驻在当地的负责人,在辎重大队里挂着计吏头衔的林深河;这是个被交州的物候晒得黝黑发红的却依旧有几分清秀眉眼的青年人;只是包扎在他一瘸一拐后股上的一大团累赘,让他多有几分滑稽可笑的意味来。
他原本是攻读不成转而行商的殷实人家出身,只是乱世里靠辛苦吃饭的行脚商人生意也不好做,很快就因为几次三番的遇劫破产而负债累累父母相继病亡,如今家里只剩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勉强维持糊口。结果在他出门收账的时候,他家的债主之一曾经颇为信任和慈祥的叔伯辈,突然带人上门想要他妹妹绑走冲债;
然后正逢怒风营打破他家所在的县城,不但对这些普通小户百姓秋毫无犯,还审判和惩治了那个不怀好意的叔伯长辈在内的城中大户豪强,也变相解救了他妹妹的危机,所以就干脆应募投了义军来报答;如今的他也是周淮安掌握当地情况的第一手资料,重要的参照来源之一。
而与此同时港区后的坊曲里,亦是另外一番反应。
“这是高令公的人马杀回来了么。。”
“一定是高令公的麾下,才有这种森严怔然的气象和阵容啊。。”
“北望王师多少年了啊。。”
许多人惊疑不定的窥探着这些迅速控制了诸多坊曲,而不断将藏匿其间的乱匪和暴徒、流民,给搜拿出来的褐袍青旗之师,而纷纷喃喃自语的感叹道。甚至是还有人引章据典的念出了诗句。
“真是遗民泪尽南蛮里了。。”
“还不快快准备香花神案、清水和净道沙,令季老牵牛担酒以犒天兵不。。”
“对对,怎么能让官军久候呢。。”
只是不久之后,这些仓促聚集起来的迎接人群,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场冷水一般的,露出各种错愕和惊疑的表情,看着街头迎面列队这些人马的旗号而面面相觑,然后窃窃私语的再度议论纷纷起来。
“三江巡防军?。。这是经略军还是清海军的配下么”
“怒风营。。这又是什么路数的人马”
“广州留守司,朝廷有这个配属么。。”
然后纵欲有人如梦初醒一般的骤然想起来人惊呼道:
“这留守司,不就是那些占据了广府的草贼所设名目么。。”
“什么!。。。不是官军。。”
“岭东都沦陷了有数月了,又能指望哪来的官军啊。。”
“怕是府中那些官人们,都早早投了贼去了。。”
“难道,这是有人把草贼给引来了。。”
于是就当场惊起了一片顿足捶胸的反应和哀叹声来。
“这下糟了啊。。”
“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们岂不是主动迎贼了。。”
“这可是从贼的大逆之罪啊。。”
“怕要让祖宗蒙羞,而不幸祸及子孙了啊。。”
虽然那些不明里就的吹鼓手依旧在卖力地演奏着,而始终压过这些惊咋不断的反应和叫喊声;但在人群后端随着消息传开,已经开始有人见势不妙偷偷的转身离去;
然后就发现坊曲间的街道上和巷子里,已经被巡哨和站岗的士卒给逐一堵上和站满了,而不得不由重新退回到了人群当中。
随后,经过林深河那里的一番铺垫和了解之后,周淮安也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这一刻他心知肚明此辈显然误会了什么,而当场闹出这么个大乌龙来;但在心中转念数闪之后,却是故作浑然不知的带队迎上前去,大声的欣然呼喊道:
“难得地方父老如此深明大义,而主动恭迎我义军。。”
“我自当也要也代表义军好生感谢诸位的盛情拳拳。。”
然后他对着身后摆手道。
“来人,给我一一记下这些热情父老的名讳和家门,日后还要有所回报呢。。”
“不过眼下先在港市立下榜文好了,为各位逐一的勒名题记好了。。”
听到这话,那些原本就笑的比哭还要难看的“地方父老”代表们,就更加是言不由衷的呼叫连天起来;
“将军且慢。。”
“贵人。。。不可。。”
“无需如此。。。”
“实在不必了。。。”
“这怎么可以,”
周淮安却是更加义正言辞的勃然作色道。
“我辈岂又是那不知好歹之人,万万不可以推拒的。。”
“不然就是要陷我广大义军将士于不义了,问我身后万千兄弟们可曾答应否。。”
“自当是不能答应了。。”
扛着大纛的张归霸和举着旗头的沙悟净,顿然当先领头吼叫了出来。
“多谢父老盛情,万万不可推却。。”
于是这一阵铺天盖地的声潮几度响彻之后,对面人群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给摧退了好几步,而手忙脚乱的连捧着的东西都东倒西歪差点儿洒落在地上,至于脸色更是一片一片仿若死人一般的各种发白泛青暗灰,而领头的前排人等表情更是苦的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
但显然骑虎难下而个个腿软脚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的他们,还得在周旁刀枪林立之下强颜欢笑式的,继续说上一些感怀和致谢的惯例言语,来完成这个奉壶引浆犒食义军的仪式和过场了。
这时候,作为当地陷入混乱与骚然的主要罪魁祸首之一,本地港市和坊曲当中公然当街火并的,最后一点税丁和团结兵的残余,也差不多被从各自的住所和藏身之地给搜罗出来了;那些上街乘火打劫的盲流泼皮,流民乞儿也都被横扫一空。
而根据义军在港区的市关和坊曲的衙所里抄到的文书,当地登册在籍的常住户口居然两三万之多,简直就是一座小有规模的县城了;这还是那些有固定居所的民户,也不包括家庭当中女人和未成年子女,以及他们所驱使的奴婢之属;至于那些在大港当中谋生的外来人口和居住在棚户、草寮当中的,更是无法计算的存在。
当地主要出产的大宗物产,就是来自红河三角洲的稻米和自上游山区放流而下的横排大木,还有一些牛皮角筋之类的特产;因此在港口中通过查封官仓和市关的一番征收之后,就差不多筹到到了全部人马足食三个多月的粮秣了。
然后,又用港区內贮存的现成木材,开始加固和增筑陆地一面的外围,算是将这处港区给占据了下来。随即周淮安就得到了新的警讯,在后方的内陆外围发现一支身份不明的武装,正在飞速赶赴当中靠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