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郎君锦衣玉带,身边还有一两个小童,皆端坐在书案之前,墨香楼外还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人头攒动的,个个探长了脑袋,仿佛恨不得将里头看个究竟。
施瑶看了一圈,说:“不曾想到竟会如此热闹……”她又瞅了瞅,说道:“估摸着墨城的所有青年才俊都集聚于此了。”
阿葭含笑道:“听闻墨香楼诗会乃墨城盛会,不仅仅有墨城才俊,而且还有慕名而来的邻城才俊。”
施瑶疑惑地道:“可却不见评判之人?如何定胜负?”
说话间,雅舍的门外有人轻轻地敲了下,随后有小二走进。一碟一碟的菜肴和糕点果品依次摆放在了桌案上,菜肴做得格外精致,令人食欲大动。
小二施了一礼,不知从何处捧出一个漆木托盘。
托盘之上有一朵风干的玉兰,花瓣上还有个绣成的甲字。
阿葭道:“诗作一成,便有专门的人朗诵而出,得到玉兰花的诗作最多的,便为胜者。为了预防作弊,这些玉兰花都是特制的,上头的‘甲’字便是我们雅舍的甲字房。”
施瑶恍然大悟,只觉有趣。
她又仔细看了看底下的郎君,个个都似胸有成竹。待一声钟响,郎君们身边的小童立马布好文房四宝,郎君手执狼毫,在纸上洋洋洒洒地挥墨,敛眉凝神的,那架势倒有几分像是考场上的莘莘学子。
科举制是新帝登基后推翻了旧制方建立起来的。
施家没有谋反之前,施父曾作为主考官负责过三年一次的科举。施瑶为此有幸在高楼上将一众考生埋头奋笔疾书的模样一览无余,一股敬佩之情登时油然而生。
是以,当时施瑶便想着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书生,最好是从科举出仕的,生得温文儒雅的。后来施瑶对闲王一见钟情,估摸着除了那张脸之外,还有闲王身上的书生气质。
一想起闲王,施瑶心口不禁隐隐作痛。
阿葭忽然扑哧地笑了声,拉回了施瑶游离在外的思绪。顺着阿葭所指方向望去,施瑶见着了角落里的一个少年郎,看起来还不曾及冠,生得眉清目秀的,与周遭郎君不同的是,他身边并没有带任何小童或是仆役,在其他郎君都开始提笔时,他还在自个儿慢慢地磨着墨,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叠纸。
阿葭说道:“我半月前来墨香楼的时候也见到他了,听墨香楼里的小二说,他已经连续在这里待了半年,每一次诗会都有他,然而每次连半朵玉兰都得不到,有他在就不担心垫底了。”
施瑶不由笑道:“莫非此人的诗作上不得台面?”
阿葭说道:“哪里是诗词上不得台面,不过是家世不及旁人好罢了。他家经商,卖纸的,士农工商,商为末,这儿都是读书人,自然没人看得起他。不过他有这番毅力,也不知该说他固执还是说他傻……”
施瑶不禁多看了那少年郎几眼。
蓦地,她注意到他手中的纸,说道:“那少年郎的纸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阿葭瞄了眼,道:“是他家自产的纸,质地微微泛黄,”她面不改色地道:“其余人私下里都将他的纸唤作屎黄纸。”
施瑶被呛了下。
阿葭笑道:“那群人也只敢私下里说,哪敢表面言明?如此粗俗的字眼他们只觉有污耳目,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喊骆氏纸。”
听到此话,施瑶登时愣住了。
她重复了一遍。
“骆氏纸?宜城骆氏?”
阿葭看向施瑶,问:“哦?你识得宜城骆氏?”
施瑶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说道:“没有,只是有所听闻而已。”她敛眉望向底下的少年郎,眸色微微闪烁着。
午饭用过后,底下的诗会也到了尾声。
一众青年才俊将自个儿的诗作奉上,一声音清脆响亮之人大声地朗诵诗作,底下的青年才俊露出或欣赏或得瑟或期盼的表情,唯独那姓骆的少年郎面色平静。
到了送花环节时,有小二前来。
阿葭笑说:“今日皆由妹妹做主。”
施瑶听罢,也不客气,低头对小二说了几声。小二露出奇怪的表情,但是仍旧将花收走了。阿葭好奇地道:“你选了哪一位郎君?”
施瑶伸手一指。
骆氏少年的目光恰好与施瑶对了个正着。
此时,小二将玉兰花送到了骆氏少年的手中。他低头一看手里的玉兰花,猛地抬头看向了施瑶。施瑶对他微微颔首,随后将窗子关上了。
阿葭问:“妹妹怎么将花送给他了?”
施瑶笑说:“骆氏少年的毅力让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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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与阿葭在墨香楼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方准备离去。阿葭提前打了招呼,后门半个人影都见不着。施瑶与阿葭边走边说着话,两人有说有笑的。
即将上马车的时候,冷不丁的有一道人影从一旁冲了出来。
阿葭所带的仆役有所防范,将贸然冲出的人影挡住了。
施瑶定睛一望,竟是那骆氏少年。
她看了阿葭一眼,说道:“阿葭姐姐,先放了他吧。”
阿葭给仆役使了个眼色,仆役方松开了骆氏少年。他走前来,定定地看着施瑶,问道:“可是姑娘赠予在下玉兰?”
施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骆氏少年道:“在下有一疑惑,还请姑娘为我解惑。”
施瑶瞅了他一眼,道:“且说。”
骆氏少年道:“姑娘是真心喜欢我的诗作吗?不知姑娘喜欢我诗作中的哪一句?可是最后画龙点睛的一句?”
施瑶没想到骆氏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愣了愣。
她方才压根儿就没有留心下面念了什么诗,莫说骆氏少年的诗,连其他人的诗她都没有听进去。看着眼前少年郎真挚的双眼,施瑶忽然觉得刚刚没有留心听有点对不起他。
他殷切地道:“又或许是第一句?今日以梅花为题,开头的一句于我而言是意义深重。那一年家中梅花开,我的母亲在梅树下煮酒烹茶,然后……”
施瑶越是听到后面越是惊愕。
不为少年郎的话语,而为少年郎的啰嗦……
她从未见过有人这么能说,一句诗他活生生扯了一刻钟。
“……所以我特别欣赏我自己的第一句,这半年来我原以为寻找不到知音了,不曾料到今日遇上了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阿葭淡淡地道:“我妹妹的芳名又岂是你能知晓的?”
施瑶此时开口说道:“我赠你玉兰花,不为你的诗,只为你半年来的毅力。我方才在雅舍上并未仔细听你们的诗作……”
阿葭扯了下施瑶的手,说道:“何必解释这么多,走罢。”
骆氏少年道:“姑娘请留步!”
他着急地道:“我再作诗一首,姑娘听后兴许会有所欣赏……要不姑娘与我相约一地,我改日当场给姑娘作诗?明日可好?墨香楼甲字号房?”
施瑶已经上了马车。
骆氏少年似乎还想跟上来,被仆役瞪了一眼,只好作罢。马车里,阿葭皱着眉头,她说道:“妹妹不必搭理他,此人看起来倒像是偏执狂,少接触为妙。”
施瑶笑说:“我倒觉得此人固执得有趣,兴许以后能有一番作为。”
阿葭不以为然,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说:“在他身上折腾了一会,此时去红荷亭已经来不及了。”
施瑶说:“不若回去吧,今日与姐姐出来游玩,还在墨香楼见识了一番,妹妹已经满足了,今日多谢姐姐了。”
阿葭笑道:“多谢什么!你以后若想出来便让人悄悄告诉我,我帮你甩开郎主的仆役。”
施瑶眼睛微亮。
“真的可以吗?”
“自然可以,没什么不可以的。”她豪爽地道:“你进了王府,与我便是一家人。”说到此处,她深深地看了施瑶一眼。
施瑶没有察觉到阿葭的神色,弯眉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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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后,施瑶与榻上的岚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回来。岚儿离去后不久,外头的两个仆役正好在敲门。施瑶佯作刚醒的模样,声音懒散地道:“进来。”
仆役送来了馒头,关心地道:“你睡了一整日,可是身子不适?”
施瑶说道:“并无,只是有些嗜睡而已,多谢两位大哥的关心。我睡了一整日,如今精神好多了。”
待两人离去后,施瑶咬了一口馒头。
她在思考着一件事。
今日的骆氏少年,她是知道的!数月后,晋人无人不知骆氏纸,就连当今皇帝还嘉奖了宜城骆氏。只不过她却不知为何数月后会无人不知骆氏纸。
从今日看来,众人对骆氏纸还是颇为鄙夷的。
那固执的骆氏少年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在短短数月内使得骆氏纸名声大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