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锣鼓街熙熙攘攘，裘马鲜衣总少年。此地是大周京城中最有名气的烟花巷，短短一条街竟然有二十余家青楼，且汇集了吃喝嫖赌一条龙服务。温柔乡也自然是销金窟，若是姑娘能一笑倾城，公子哥们也乐得一掷千金。
在锣鼓街路口卖了十年豆浆的刘老头早就生出了一双富贵眼。成日吆喝里见着人来人往，浮生俗世里的各色人等都如脸谱般勾勒清晰。哪位是公子王孙，哪位是暴富大爷，喜欢什么口味档次，爱好娈童还是倡女，见惯了世情，这些也不过就是刻在脸上的欲望而已。
他知道有一位常来，却同别人脸上的欲望不一样。
旁人都是乘兴而来，踏着颠颠激动的小碎步，一头钻进某个秦楼楚馆之中，继而尽兴而去，抹一抹黄鼠狼吃鸡的油嘴，一大半魂儿都丢在了某个精致绣床里。然而这个人，眼见着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一副漫不经心的少爷模样，可含笑戏谑的表情下面，却只有真真实实的空洞凝固。
他没有欲望。
刘老头知道，这是禁军统领上官重浔。
他是锣鼓街最古怪的嫖客。坊间传闻，有时候他一掷万金，包下整个楼的花柳粉蝶，只是静静看她们嬉笑打闹，自己在角落里饮着一壶茶。有时他却随手指一个不起眼的扫地丫头，那丫头颤颤巍巍随他进了屋，却只是枯坐整整一个下午。于是坊间再次传闻，重浔他不能人道。
自然，老鸨不顾这些，他是玲珑馆出手最豪爽的恩客。刘老头更不顾及这些，因为这位上官将军，总是照顾他的小生意。
重浔总是买两碗豆浆，刘老头替他撑得慌。每每，都是重浔一人来喝，喝完之后扭头就是玲珑馆。不过逛窑子这事么……有同逛和独逛的差别，兴许重浔本人就喜欢独逛的乐趣。因而，喝豆浆时也只是独自一人，他一饮而尽的假意豪迈模样，很有几分霸王饮血的风骨。
直到某一日，他饮完第一碗，正将手伸向第二碗的碗沿，却被一双纤纤玉手挡住了。
他抬头一看，是个轻覆面纱的年轻女子，穿着宽大的浅紫色斗篷连兜帽，妙目盈盈流动。
“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喝豆浆的吧。”
重浔翘起二郎腿，向身后指了指：“去玲珑馆，这儿的姑娘是数一数二的好。”
兜帽落下，夏文臻横生怒意，脸上涨起粉红：“你才多大年纪，竟也去这种地方！”
重浔吊儿郎当支着头，斜睨文臻，笑道：“在下今年二十七，是不是够当爹了？”
文臻别过脸去，憋出一句话来：“你……来这地方，旁人知不知道？”
重浔翻身跨坐在长条椅子上，道：“凉铮知道，阿九不关心，皇上么……多半也不在乎。你跟着我跑来作甚？”
文臻憋了半天，转过身恶狠狠瞪着眼睛道：“听说常常干这事的人，容易得一身病，我来看着你。”
重浔一脸暧昧轻薄，问道：“我来干什么事？你倒是说说看啊。”
文臻一张脸由红转黑，正色道：“我......懒得说。但你这般频繁来烟花之地，别人可以不管不顾，我......”
重浔收敛笑意，微微低垂了眼睛，良久，缓缓抬起头。
“重浔此生，只能是个没心没肺的浪荡子而已。因而夏姑娘的心意，我当不起。”
文臻咬着嘴唇。许久，眼中薄薄噙着的泪意抿了下去，嗫嚅道：“那好。从今以后，你只当我是你的一个寻常朋友。”
说罢，她毅然转身而去。重浔知道，这位姑娘用情极深，且有常人所不能，并非等闲痴心人物。毕竟在意中人澡盆中放花椒，也绝非一般姑娘做得出来。她今日这样说，却不知道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因而，重浔急急在文臻身后大声求一个保证：“我答允了，往后我也不躲着你，咱们就是狐朋狗友，你也答允我！”
然而文臻并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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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拨弄着床头花束，不禁苦笑。
我是何无恕。我是梁国人。我是皇上安插在大周宫里的耳目。
我是夏文臻。我是大周安国公的女儿。我最大的心愿是上官重浔。
从何时开始，这两个身份，逐渐变成了不可分割的紧密实体。原来的那个文臻，从来都没有什么用处，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痴情。可是这个新的文臻，她自幼所学所养，都是为了当一个上上等的眼线。梁国的何无恕，撒娇痴缠，抿嘴皱眉，都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样子。六分容貌相似，加上刻意模仿的性情和习惯，她可以是十分的夏氏文臻。
再则，原本的夏文臻已经死了，她就是真正的那个，起码是唯一的那个。
可是这条眼线，早早就废在了大周宫中。她居然真的喜欢上官重浔，人戏不分，如入忘我。太子叹一声她愚蠢，情之所困，并非人事可解。
她不是愚蠢，她只是知道取舍。
即便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眼线又如何呢？她不是杀手，不能杀了公主，不能杀了周国皇帝，即便杀了他二人，以梁国溃烂之深，也无法取得周国江山。
她想起崤王。身世不明的孤儿，苦心孤诣为梁国筹谋，到头来却落得众人直戳嘲弄的下场。一个梁国的工具罢了，若是上位者不需要，也可轻易去除。
她想起此节，不由一笑。她从小被教导如何模仿和伪装，老师却没有教过，人心这般善变，如何能模仿和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