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告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亲眼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人一手毁去毕生念想,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彭城混乱的一夜,成为张良记忆中永远难愈的伤痕。到得最后,那般苦寻无果无解,竟渐渐不知道,痛的是毕生所愿被葬送,还是那个人青锋饮血之后依旧平静无波的眼神。
是你动手……
是。
可有谁逼……
未有。
为何……
——然后,便是永远的沉默。
不论如何追问,那个人总是沉默以应,从彭城中离开,脱离危险之后,更是决然弃去,悄无声息地便了无踪迹。
——教他如何能不问?
张子房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不论背后真相多触目惊心,总好过日复一日从噩梦里醒来,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双决然而沉黑的双瞳。
——何以?何以在一剑刺穿了他的念想之后,还能用这种问心无愧的眼神看他?
“良不过想问,他为何动手……不过,想要一个答案。”冰冷的五指盖在眼睑上,徒劳地试图阻止液体滑落。张良的声音有些不稳:“但,为何……为何,始终不肯说……甚至于,避而不见?”
——无繇,无繇……究竟答案是什么,竟让你躲我到此时……到此时,仍不肯见?
——还是怪我不肯全然相信?但我不过要你一句解释,甚至不论真假……
伏念哑口无言——一直追索的事情到此刻得知,这个事实却也让他太过震撼,一时间难以接受。如果颜路未曾恢复记忆,或许还值得推敲,但他既然记起一切,便不可能不知道,复韩、韩王成,对于张良而言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仍是动了手……
到底是为了什么?
现在,连伏念都想问这个问题了——而张良既然执着于这件事多年,自然也就查了这么多年,那么所谓“身不由己”“为人所迫”这种情况,差不多可以排除了。
伏念的神色变换莫定,张良眼底的挣扎落在他视线中,刹那间,他忽然顿悟了什么……
“子房。”伏念的脸色慢慢变得肃然,缓缓开口,道,“你说,要一个答案,那么,若无繇给了答案,你又将如何?”张良眼眶赤红,直愣愣地盯着虚空,看起来像是茫然,伏念却隐约觉得未必——这个问题,张良或许早已想过,不过是自己不敢给出回答而已。
伏念扯着嘴角一笑,继续用缓慢的语调,问:“若答案你能接受,将如何?从此放下心结吗?若答案不能接受,又如何?永不相见,抑或者拔剑相向吗?”
——接受?不接受?
——有什么答案可以接受?
——又有什么答案不能接受?
——心结?他的心结是什么?
——所不能忍的,究竟是那个事实,还是事情发生之后……
——永不相见……怎能……
手忽然握紧,用力得骨节泛白,张良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终于踏入地底的暗河,于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惧怕前路,却又在等待着什么。
伏念似乎没指望张良回答这些问题,深吸一口气,再问:“子房,你想过没有?你执着于要一个解释,要的到底只是解释,还是……将无繇留在身边的理由?”
最后一句话,如一声惊雷,落地有声,说出口时,伏念自己都忍不住浑身一颤,继而闭目,叹息——原是早有所觉,但一直以来,谁都不愿意揣测,以为守着底线便可,谁知到如今成这副样子?
张良的脸色已经雪白,像没了魂魄的人偶,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涣散地看着伏念,茫然而无助。伏念心底固然是痛,但这两个师弟骨子里一般执拗,多年僵持加之阴差阳错,竟成死局,如果这次没有人狠心插手,后果难料。
“子房……你到底,对无繇,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句话问出来,伏念也已经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我到底……什么心思……
话听在耳中支离破碎,一如此刻心情。
——原来自始自终,不惜以自身为饵,设这一场局,为的其实不是一个解释,而是自己不可见光的心思吗……
像有蚂蚁在心上缓缓爬过,那些被自己刻意忽视的,一点点浮上来。
避难下邳时,因为周氏那双眼睛而意外地不排斥……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时,天地塌了一角的灰败……重逢时,从潜意识中抗拒着说出过去……鸿门上因那个人出现而产生的惊惶……终于将过去坦言相告时的惧怕……在彭城时目睹那一幕时的震惊和无措……
近乎残忍地看着自己的伪装被剥落,现出的是不可为人所知所容的……想望。
——想留……却总怕再留不住的……忐忑。
猛然间,张良无可抑制地一抖,看向伏念的目光突然间慌而乱:“无繇……是因觉察,所以才……”
——如果他一早便知……那这多年来自己不死不休的追究,在他看来,又是何等滑稽?
闻言,伏念的眉毛猛地就是一抽,脑子里不期然想起了一句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这三师弟,枉费有千般算计,总归是关心则乱,情动智损。
不过,总算没有拒绝面对真相不是?
“子房……”伏念觉得今日一整天叹的气比一年加起来还多,“我虽不知无繇当年为何动手,却知他如今……只是无法见你。”“……什么?”张良脸色茫然,好在,比之方才已经多了点生气。
“我本与无繇同来。但他如今……无法见你。”
“什么?”伏念语气中的惋叹之意让张良不安,皱着眉,下意识地想坐起来,手一撑却发现浑身无力,立刻又摔了下去,这一下浑身都疼。伏念看着张良空荡荡的衣袖便觉得刺眼,连忙弯下腰轻按住他,道:“子房,你先吃药。见无繇之事……不急。我答应你,定带你去。”
张良目不转睛地盯着伏念看了半晌,一直盯到伏念败下阵来,不得不说:“我以儒家诸贤名义发誓,若有违,天谴之。”
“……好。”张良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