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宴(1 / 1)

汉文帝二年,长安。

这是一个不算晴朗的春日,满天低徊的暗云给人的心头罩上了一层拨不开挣不出的灰霾。

张不疑自醒来时就预感到的不祥,在吃早饭时得到了印证。

“丞相殁了。”

通报的下人持着没有起伏的语调,张不疑伸出去舀汤的手微微一抖,余光瞥见张辟彊抬眼极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妻子赵氏抱着怀中不满一岁的小女儿轻声哄着,听到这个消息时,秀眉的眉头稍稍一皱,不是很肯定地问:“侯爷……饭后要去相府看看吗?”

张不疑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点头,语气淡淡:“嗯。”“寻儿还病着……”赵氏似乎有些愁——留侯府不足六岁的长公子张寻前不久染了风寒,但按道理今天应该陪着父侯去相府祭奠才是。

“你们都不必去。”高后二年,前一任留侯张良去世,子不疑继侯位——而此时现任留侯淡淡地放下了筷子,挺直了腰看向自己的妻女与胞弟,“仲云陪我去便好。”闻言,已是丞相长史的张辟彊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细看时仍是与平常所差无几的淡漠——自高后一年伏念逝世后,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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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张不疑和张辟彊都来过不止一次,但没有任何一次来时所看到的比今天更庄重——除去七年前陈买成婚那一日。

看门的小厮见到张不疑和张辟彊时还想着要先通报一声,倒是恰好走到门口的管家认出了两人,直接就把人带了进去。

满眼的白让张不疑觉得有些眩晕——上一次看到这副场景,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灵堂前有个穿着白麻的人,手中牵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背对着门口,那背影即便化成了灰张不疑也能认得。听到脚步声,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向来微暖的眸此刻寒凉无垠。

刹那间穿透了八年时光。

八年前的张不疑拥着张辟彊站在热闹而空旷的庭院里,那个人载着满满的伤痛和小心掩盖着的疼惜,无声对望。

那种感同身受的痛,此刻映在张不疑自己的眼睛里。

陈买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忽然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开口时声音艰涩:“原来是留侯与长史。倒是贵客了。”他低头看向陈恢,“阿恢,还不打个招呼……”没等陈恢开口,张不疑已经飞快地打断:“不必了。”微凉的目光只落在陈买身上,张不疑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人——恭侯吗?

“这便是少公子?”张辟彊淡淡说,也不管其余人什么想法,只是从从容容地走到陈恢身前,半俯下身子,沉黑的眼眸望定了这个孩子,面上浮起几不可察的笑意,“本官有些物件落在丞相这里了,能劳烦少公子带本官去取吗?”

陈恢秀气的眉毛稍稍皱了起来,偏着头打量了张辟彊一番,而后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侯。见陈买没什么反应地只是盯着地面,陈恢点了点头,毫不费力地将手从陈买掌间抽出,脆生生地对张辟彊说道:“长史请随我来。”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拐角,张不疑略松了一口气,随即向着陈买走近几步:“易之……”熟稔得仿佛从来便是如此,未曾有过中断,连张不疑自己都恍惚了一下——上次这么称他,是什么时候?七年前吗?

年少时张不疑称他“阿买”,后来称他“恭侯”,及至八年前,终于以字相称——然而又一年,连“恭侯”也少叫了。

陈买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回应的声音有些虚浮:“伯宁。”

这世上有种默契,搁置多久都不会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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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里没有什么人经过,相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前面忙着。早春微凉的空气中泛着清幽香气,从掌间溜过,捕捉不及。

陈买一路上都很沉默,张不疑走神地想着刚才那个孩子,眉眼间和陈买有七八分相似,然而那种微凉的感觉却是张不疑从未在陈买身上见过的——不过,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陈平那种性格的人,偏偏有陈买这样老实木讷的儿子。也许真应了那句话:儿肖目,女类父。

而刚才隐约见到灵堂里有个窈窕的面容,不过看不真切……

回过神,张不疑看到陈买脸上压不下的哀伤,不自觉地开口问道:“丞相怎么就……”说到这里,张不疑顿了顿,不是很肯定怎么说比较合适。“很久了。”陈买知道他想问什么,“自八年前开始,父相的身体便渐渐显出各种病征,不过对外都瞒了下来。我劝他致仕,他总不肯。”“为……”一个音节卡在了喉间,张不疑忽然心情复杂——这种豁出去不要命的行事风格本不属于那个向来悠游自在的陈平,但张不疑隐隐有种感觉,这个问题不能问出来,否则后果难料。

“他说,还有户牗侯。”陈买轻声道。张不疑一愣。

“这是父相后来发呆时常说的一句话。”陈买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父相说,‘他说,还有户牗侯。’”张不疑默然。

“伯宁,我不知父相为何记着这一句,但我知,这世上若有谁能教父相将他的话牢牢记着,唯有一人……”陈买渐渐有些发抖。张不疑轻叹了一口气,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话题岔开——毕竟当年张良、颜路、陈平之间的过往,张不疑算大半个知情人。如果是旁人用一种类似于指摘的语气来谈张良,张不疑早就冷着脸走开。

但这个人,是陈买。

“而你呢……”陈买忽然放低了声音,说道,“将来也要如此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张不疑却听懂了,听懂了的同时一声否认几乎就要说出口,却在下一刻幡然醒悟,抿紧了唇不说话。

能说什么呢?说我不会让你落到丞相那样的境地里吗?

凭什么呢?凭这七八年来的不闻不问吗?

张不疑没有告诉过陈买,陈平曾经找自己聊过——在陈买订亲前。

那时,张不疑依然叫着陈买“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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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买要定亲了。”陈平一句话让张不疑有些不知所措——陈买要定亲了?

自己应该开心才是……

然而试了几次,终究没办法把嘴角弯上去,一种奇异的恐慌在心中渐渐蔓开——为陈买的不告诉,也为陈平此时的告诉,或许还有别的……

“是我的主意,阿买还不知道。”仿佛了解张不疑在想什么,陈平狡黠一笑。张不疑不由得调开目光——他和陈平向来不是太熟。

但陈平的下一句话又让张不疑怔了一下:“以后,你尽量远着阿买吧。”语气里几分无奈与萧索。一声“为什么”差点就说出口,然而张不疑抬眼,望见陈平的目光,忽然知道,自己其实知道为什么。

不过是一直不肯承认。

张不疑想起了颜路还在的那几年——即便张良在乎颜路到了不惜那命做赌注的地步,面对世人时,那依旧是一个不可明说的存在。

他们活在烽火熄灭后礼教被唤醒的年代。

但还是抱着几分不甘:“为何与我说?”——既然你是他的父相,那这件事,为何不是由你来告诉他,而要借由我来表明?

“你以为我没有暗示过?”陈平挑了挑眉,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依旧有种别样的妖冶,哪怕已经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不疑,你比阿买通透得多。”

张不疑默不作声——有那么一个父上,想要不通透都难。

“你明了的事,他未必看清。”

“相应地,你若肯,他才能远离。”

沉默了半天,张不疑幽幽道:“丞相这是觉得不疑更心狠吗?”这句话让两人都忍不住笑了笑,但陈平接着便敛了笑意,轻声道:“你清楚便好。”

张不疑笑不出来了。

“也只因为你心狠。”陈平的目光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张不疑知道这世上确实存在这么一些人,他们不需要和你有过多深刻的交往,但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窥见你心底最深的执着。

而张不疑已经落了太多眼神和动作在陈平眼中。

可陈平未必知道,一个人的心狠的理由有时仅是为了能将更多的心软包裹到另一个地方。于张不疑而言,羽翼未丰的张辟彊曾经是这个理由。而另一个人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张不疑疲累时下意识会寻找的休憩处。

只不过尚未来得及被各自看清而已。

不过,张不疑把那个真正的原因压回了心底,对着陈平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疑明白。”

他们要的是同一个结果。至于理由,不必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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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易之这么说……”张不疑回过神来,想着陈买刚才那句话,忽然间面色古怪,“倒是想着我会早死吗?”

“啊?”陈买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得面色通红,“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眼角眉梢的尴尬窘迫,一如过往数十年间张不疑曾多次见过的,真实——但又有多久没见过了呢?

“易之。”张不疑轻声打断了陈买的尴尬,不自觉地将手按在了对方肩上,眼神温柔——“易之”这个称呼果然越叫越顺口了。

陈买稍有点愣。

“丞相故去,但相府还有这么多人。”张不疑淡淡地笑,下一句想说出口的话在短暂迟疑后,被放回了肚子里——毕竟陈平尸骨未寒。

“若易之遇到棘手之事,尽可来留侯府寻不疑。”张不疑松开了手。陈买似乎没怎么听明白,前者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给了后者一个宽慰的笑。

张不疑有理由相信,陈平应该更宁愿陈买在他死后咬牙独力撑起相府,胜于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去依靠一个“狠心”的张不疑。

——然而,你毕竟已经离去。

——然而,我毕竟做不到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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