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闲来下棋
这天,正是杨行密的冥寿。可杨渥心里丝毫悲伤也没有,有的只是愤怒。昨晚,他将羽裳赶回了自己作为世子时的府第,那儿空了很久了,让就她去那里兴风作浪吧。他为自己难过,连枕边人都背叛了自己,这不只是王爷的悲哀,也是男人的悲哀。
昨天一大早朝议时,杨渥跟张颢、徐温等将官商议说:“明天,就是先王的冥寿了,越临近这天,本王心里越暗自悲伤,有时梦中醒来,老是觉得他老人家还在似的。又觉得他并没有大行,只不过是去了外地休息几天,早晚终得回来。唉,如果先王真的能回来,那该是多么大的喜讯啊。对了,王太妃有一想法,刚才跟我讲过,那就是想明天先王冥寿时,大赦牢中囚犯,以彰显先王的美好德行,令这些被关押多年的囚犯心生感动,从此幡然悔悟,好好做人。这,或许比再关他们三五年都更强些。各位将军,各位大人,你们有什么意见?”
杨渥的询问,在众将官中并没有引起什么惊讶,因为在当时,这样做已是常规。古代封建帝王掌握子民的生杀予夺大权,常以施恩为名赦免犯人。如在皇帝登基、皇帝驾崩、更换年号、皇帝生儿子、立皇后、立太子、皇帝打了大胜仗等情况下,常颁布赦令。天下大乱或者自然灾害,也会大赦,因为自然灾害的时候,民不聊生,犯罪现象就会增多,所以皇帝就大赦天下。也有一些情况正好倒过来,大丰收,经济形势很好,然后皇帝一高兴,也宣布大赦,来缓解社会矛盾。
根据史料记载,秦代以前并没有发生过皇帝大赦天下的事情。大赦这个风气是从汉朝开始的,到了唐朝更不得了,天下大赦的频率相当之高,大概平均18个月,皇帝就要来一次大赦天下。所以,唐朝的徒刑,除了死刑外,不管判多久都没有实际意义,因为平均18个月就会有一次大赦,判罪犯坐十年、八年牢,实际上平均下来也就只是坐两、三年牢而已。
而在张颢、徐温心里,当然就更加不会惊讶了,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他们精心策划好的,而且他们知道,更精彩的剧情还在后面。
“殿下,先王冥寿,大赦囚犯,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有意见呢,一来这也合我们大唐王朝的传统,二来我们扬州当地也有这种习俗,若先王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徐温上来一步,朗声应和道。
杨渥心里在暗笑:“这老东西,这会儿正高兴呢,你以为你那义子徐知诰就会这么容易出去?我告诉你,门也没有,等会儿你可能就只有哭的份了。”
就在杨渥想说叛国犯不在此次大赦之例的时,洪州军报传来,他还以为是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他们凯旋回来了呢,心中大喜,赶忙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汗如雨下,湿透了衣衫,一双原本就有些凸出来的眼睛更加暴凸,有如死鱼,全身都虚脱了,连说话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军报上说:“蒙殿下恩德,江西李准之叛已平,全军上下无不欢呼雀跃。惟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位将军,因平叛之势太盛,遭人忌恨,被叛首李准余孽潜入洪州城中暗杀而亡,有司已捕得凶徒若干,核实再三,确无所误,遂斩杀于市。卑职痛心疾首,万死莫赎,恳请殿下从重处罚,莫敢不遵。江西制置使秦裴泣拜。”
在场的一众将官都眼睁睁地看着杨渥呢。按理,这会儿他得向大家说说这军报上的内容了,可他怎么一动不动,面如死灰呢?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只有张颢、徐温他们明白这封军报的内容,一切都是按他们的意思来,丝毫没有走样。他们就好像是在下棋似的,洪州、杨州在这盘棋局里,都只是小小方格,只要他们高兴,谁都可以死,谁也都可以活。
“殿下,明日大赦囚犯的事能定下吗,如能定下,卑职现在就去办理。”徐温再上前一步,以胜利者的姿态再上前一步,逼问道。此时,他在心里大笑。
“你,你去办理吧。”杨渥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所有力气都已耗尽了。至于什么“叛国犯不在大赦之例”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了,这话还能出得了口吗?此时,他已经没有了跟张颢、徐温等人对着干的实力与兴趣了。
待大伙儿都散了后,杨渥默默地站了起来,在这偌大的王府里如幽灵一样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无声无息。从前厅堂走到后花园,从左环廊走到右亭台;从早上走到中午,从中午走到晚上,不停不休,不吃不喝。他明白,什么李准余孽,什么暗杀而亡,全是哄他这位王爷玩的,把他当小孩子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报告,为什么非得等杀人灭口后再报告?秦裴一向老实,心存善念,断然干不出这等下三烂的勾当,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挥的。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自己、王太妃、王妃羽裳、秦裴、朱思勍、范思从、陈璠等,全是这场阴谋中的棋子,而下棋的,则一定是张颢、徐温他们,他们闲来下棋,却将自己一干人等玩弄于股掌之上,要进则进,要退则退;要生则生,要死则死。可怜啊,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位宣州时就跟随自己的心腹部下,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死得如此屈辱。
终于,杨渥停了下来,命人叫来王妃羽裳。
“你赢了。”等羽裳一进来,早已形容枯槁的杨渥对着她冷冷地说。
“殿下,您这是说的什么?妾身听不明白。”说实话,对于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他们三位的死,羽裳并不知道,她还以为是自己说服王太妃,让她在先王冥寿那天命令杨渥大赦囚犯的事被杨渥知道了,心生猜忌呢,心中不免对眼前这位男人、自己的丈夫心中生出了些许愧疚。自己虽然不爱他,是迫于无奈嫁给他的。这种婚姻本就不道德,只是先王杨行密对自己父亲万千报复手段中的最后、最狠毒的一种,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如今,自己竟然合着别人一起去算计他,去打击他,以救自己心中早就爱着的另一个男人,这一定对吗?一定合乎道德伦理吗?这一刻,她突然失去了自己的判断。
“不用演戏了,你不就是想要让自己心里爱着的徐知诰活着走出大狱吗?也不用耍这么多手段啊,一边与外人串通好远赴千里之外擅杀大将,一边在宫内讨王太妃的好,说服她老人家命令本王大赦囚犯,好狠毒的女人,本王今天算是看清你了。不过,本王还得恭喜你,你赢了。”杨渥原本以为自己会指着羽裳的鼻子大骂,至少也会拍案而起,可是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这一切,就像一位蹩脚的伶人,在舞台上说着与已无干的台词。
“殿下,我跟徐少将军清清白白的,您别信口污人。还说什么擅杀大将之类的话,我是至死也想不明白的。”羽裳愤怒了。她没有说假话,当初徐温通过阿志对她传话,也只是说要她说服王太妃,让她命令杨渥在先王冥寿那天大赦囚犯的,至于除去杨渥最强有力的外援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位将军,则压根儿就没有向她说明,她也一直蒙在鼓里。所以一听杨渥说的这话,有一半自己明白,有一半自己糊涂,很是委屈。
“你知道吗,本王平生做过很多错事,可错了就是错了,从不遮瞒。本王最恨的是,错了还要遮瞒。你走吧,本王不想再看到你,你马上搬去本王当世子时的府里去吧,再也不要让本王看到你,永远不要再见到。”此刻,杨渥终于咆哮了。
羽裳委屈的泪水瞬间夺目而出。她知道,再也不用争辩了,越争辩,反而越会让眼前这个男人瞧不起,越会将自己看得低贱,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转身出了王府,只带着阿志等几个贴身的丫环,回到了以前的家,那个有“羽裳厅”的地方。
“羽裳厅”还在,羽裳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