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既作携手长生之约,张乾再问起王婉受伤之事时,王婉便也不再遮掩,坦言陈述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原来王婉之父王烈早年以武举出身入仕,凭一口重达百钧的大刀及满腹兵法韬略,率兵在浙江沿海一带剿灭屡次侵扰为乱的东夷海寇,因百战百胜斩俘无数而成当世名将,官职也擢升至抚镇一方的实权总兵。
到后来北方蒙兀人大举入侵,大周北方边境全线告急,当时刚刚即位的成泰帝武焘焦头烂额,经朝臣举荐,火速调王烈率兵北上御敌。
王烈却也不负名将之谓,在北疆同样纵横驰骋所向无敌。
他将兵法中奇正相合之道演示得淋漓尽致,或凭勇武碾压威吓,或施巧计布局谋算,将二十万蒙兀精骑杀得节节败退,最终不得不卑辞厚币向大周纳服称臣。
当时按照王烈本心,是欲借胜势反攻草原,不说彻底绝了蒙兀国本,最起码也要让其元气丧尽,百年之内再无余力南下牧马。
只可惜成泰帝好大喜功又色厉内荏,既惑于蒙兀使者摆出的极尽谦卑之态,又担心战事万一有变而至前功尽弃,竟准了蒙兀人的求和之议,降旨令王烈就此罢兵。
不过即位不久的成泰帝也知道自己要安享帝王之乐,实离不开王烈这等忠勇宿将,于是对其大加封赏,令其以兵部尚书虚衔实领提督之职,总辖七镇兵马坐镇北疆。
正是因为有王烈坐镇,北疆军民得享二十年安居。兵部尚书又称司马,故此军民皆称王烈为“大刀王司马”而不名。到后来这称呼传到蒙兀人耳中,甚至将“大刀王司马”作为私下里彼此赌咒发誓的用词,上下再不敢对中土有半分觊觎之心。
然而自古美人与名将,皆是不许人间见白头。二十年光阴荏苒,王烈固是依然威凌北地声名卓着,却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因为早年出入战场受伤无数,所以他的身体比常人衰败得更加厉害,到后来已几乎使不动那口威震北地的百钧大刀。
王烈并非恋栈权势之辈,知道自己如今对于国家已是有心无力,便主动上书陈情自请解甲归田。
当时成泰帝已经耽于享乐日久,差不多早将这位昔年的擎天之柱抛诸脑后,看到奏章后竟是毫无挽留之意,依照常例加封一个徒有其表的虚衔,赏赐一些金银财帛后便放王烈归乡。
等到七年之后,大周因成泰帝的肆意荒唐而日渐衰微,西北的一场叛乱虽然平息,却也将大周的元气耗至濒临崩溃的危险边缘。
北方的蒙兀人看到有机可乘,又探明所畏惧的大刀王司马离任已久,再一次倾巢而出悍然南侵。
成泰帝刚刚将一个能带兵的傅天仇贬谪,遣散了他手下的良将精兵,问遍朝堂竟无一可用的统兵之才。
正急得差点痛哭时,朝中却有人想到并提起了荣休恩养已久的王烈。
听到王烈之名,成泰帝立时想起他昔年的辉煌战绩,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再也不肯放手,十万火急地降旨宣召,却根本没想他当初是因为年老体衰而自请去职,如今更已是个年逾七旬的老者。
在家乡修心养性七年之后,王烈的身体倒也并未继续垮下去,反而养得精神矍铄一派老当益壮气概,只是那大刀已当真使不动了。
接到圣旨后,他知道朝中必是无人可用,才会征召退隐多年的自己,便也不顾年迈慨然应征。
入朝见驾之后,王烈接受了兵符印信再次率兵北上。
只是这一次所率之兵已非昔年随他在东南沿海剿杀海寇的百战精锐,而是京师大营中那些看上去精壮高大却从未上过战场的老爷兵。
此外,军中还多了一名监军,却是除了炙手可热的安乐侯常欢之外,成泰帝的另一心腹宠臣,左都御史郑修。
郑修此人以科举入仕,却是凭着一手最擅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得到成泰帝青睐,又凭一套左右逢源、谄上欺下的官场手腕平步青云。
他此次之所以自请担任监军随军出征,却是听说过昔年大刀王司马赫赫之名,又亲眼看到王烈老而不休的凛凛威仪,自觉此次胜算颇大,要跟着捞取一份军功。
知己知彼乃是为将根本,一生戎马的王烈早已推知蒙兀人此次的兵锋之盛绝不逊于当年,而自己老迈不堪一战,部下将士多是难以信赖的样子货,形势之恶劣实是前所未有。
算来算去,唯一的致胜因素便只有自己在北地二十年树立的不败声名。
筹谋已定之后,待到大军抵达边关,王烈命人马在城上列开,自己单人匹马出关来到蒙兀人阵前纵横驱驰,手中将一柄用木头雕刻后在表面贴满金箔,仿造得一模一样的大刀舞成风车,口中厉声高喝:“草原蛮子,可还识得大刀王司马?”
蒙兀阵中的一些上年岁的老卒仔细辨认,登时先认出那口搅海苍龙般的大刀,随即认出这员啸林猛虎般的老将,又看到城头林立铠甲精良、刀枪锋锐的雄壮将士,口中齐齐地发一声喊:“王大刀未死,我等俱无生矣!”随后一个个拨转马头亡命逃窜,自相践踏死尸枕藉。
看到敌军溃退,王烈暗暗摸了一把冷汗,丝毫没有乘势追击的心思,以免自己和身后这些只能摆个样子的老爷兵原形毕露。
他心中也有了计划,蒙兀人经此一败,一年半载之内绝不敢轻易前来。有这一段时间的缓冲,足够自己将这些在京师养得膘肥体壮的老爷兵操练成精兵锐卒。到时才能真正与敌人一决胜负。
但王烈千算万算,只没算到身边还有一个不通军务却想处处表现,只盼多争几分军功的监军郑修。
在城上看到敌军溃逃,郑修早已兴奋难耐,等到王烈回城便立即建议尽起大军乘胜追击一举歼敌。
王烈心知不妙,急忙将自己的打算详细解说一番。
郑修哪里听得进这长远计划,三番五次建议出战被王烈驳回后,竟当场翻脸,从身边取出一道密旨,强夺了王烈的兵权。
如今城内兵将都是京营人马,本就眼高于顶不服王烈这老朽管束,眼见得大军溃败,更以为建功立业只在今朝,竟无一人为身为主帅的王烈说话,反而帮着郑修将王烈软禁起来。
郑修这文人临时充当了主帅,似模似样地分兵派将全力出击。结果只与自觉逃生无望拼死反扑的蒙兀败军稍一接触便全线崩溃,反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眼见得回过味的蒙兀大军即将回兵破关,中军的蒙兀大汗却被从天而降的一道白光摘取了脑袋。
蒙兀各个部落的大小首领在一阵惊惶之后,目标也由中土的花花世界转到空出来的汗位上。彼此由战友转为竞争对手,即使是一场触手可及的胜仗,也无法再继续打下去,陆陆续续地撤兵回了草原。
此时关内的郑修虽侥幸保住了城池和性命,却还有一场损失惨重的大败须向朝廷交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想到用王烈来背这一口黑锅。
其间经历过哪些龌龊细节实不足为外人道,反正最终的结果是王烈“病逝”于军中后,郑修及一众残兵败将众口一词指责他贪功冒进而至大败,全赖自己一干人等舍生忘死杀退敌人才保得寸土未失。
成泰帝看到奏疏后勃然大怒,便是得知王烈已死犹不解恨,传旨令玄甲卫赴浙江抄灭了王烈全族。
王烈生平在女色上颇为洒脱,广蓄姬妾子女甚众,直到六旬年纪时还曾将一个侍女纳为妾室,且得了一个女儿便是王婉。
在玄甲卫上门抄家之时,王婉母女恰好到城外一处庵堂上香,侥幸逃脱这一场死劫,从此却也只能漂泊流离东躲西藏。
母女二人尝尽无数苦楚后,在一次遇难时被一个道姑解救。
那道姑看王婉心性资质俱属上乘,便将她收为座下弟子,用一年时间传授了修行法门及御剑之术后即飘然而去,只说等王婉了断尘缘后便来带她入山修行。
后来王婉母女辗转来到金陵定居。随着年龄与修为渐长,王婉下了一番工夫终于调查清楚昔年遭受灭族之祸的内情。她本有心赴京城取郑修首级以报此大仇,却又牵挂着体弱多病的母亲而不能远离。
直到去年新君隆兴帝武景发力铲除安乐侯常欢,其余成泰帝年间的老臣人人心惊,纷纷主动请辞交出权力以自保,郑修亦不得不辞了官职回到故乡金陵。
王婉听说仇人自己送到面前,当时便趁夜前往行刺。
岂知郑修有一子郑珺,有缘拜入栖霞寺空海禅师门下,学成栖霞寺绝学“赤阳功”与“逐日剑法”。
王婉未及见到郑修便被郑珺拦下,双方一战激战之后未分胜负。
后来见惊动的人越来越多,王婉只得含恨而退。
在与张乾相识又相互切磋论道半年有余后,王婉自觉实力大进,已经有十足把握胜过郑珺,便于今夜二次往郑家行刺。
却未料到郑珺经历上次事件后,又知道刺客厉害不逊于自己,便从栖霞寺请来一位同门相助。
王婉一到便遭两人联手夹击,一场苦战之后虽得脱身,却也受了郑珺一剑而至重伤。
听罢这一场因果,张乾目中寒芒大盛,沉声道:“婉儿放心,等你再休养数日彻底复原,咱们便一起去郑家一趟。一则取郑修人头报偿灭族之恨,二则斩杀郑珺抵消一剑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