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
朗朗诵书声中,一个青年书生沿着官道往金华县的方向大步而行。
这书生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广额方颡,朗目悬鼻,面容甚是俊逸。
头上戴了一顶半旧儒巾,身上穿一身洗得发白又沾满征尘的朴素青衫,背后背着一个长方形竹编书箧,脚下一双布鞋满是灰泥。
右脚一只鞋的前端已经破裂开口,全靠一根布条横向捆绑着,才勉强藏住脚掌而只露出脚尖。
虽然一身简朴行装,这书生却只管口中朗诵着圣人之言昂然而行,神色间一派怡然自若,不见丝毫窘迫之态。
此刻已是日近黄昏,路上行人已少书生引颈翘望,看到金华县城已然在望,便停止口中的吟诵,加快脚步赶路。
走到路边的一个芦棚搭建的简陋茶摊时,书生看到里面已没有客人,只有一个老汉在打扫收拾,略一犹豫后走上前施礼道:“敢问老丈,小生在你这里歇一歇脚成不成?”
老汉见惯世情,察言观色之下便知道这书生定是囊中羞涩,说歇脚便只是歇脚,怕是一碗茶也不会买。
但他做买卖素来都与人为善,何况眼前之人再落魄也是一位读书的相公,还轮不到他来鄙薄轻视,当即笑呵呵地道:“相公若不嫌小店腌臜,尽管落座便是。”
“多谢老丈!”
书生郑重致谢之后,选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从书箧中取出一个小口袋,自口袋里拿出一个馒头放在桌子上。
那馒头已是又干又硬,落在桌面上时居然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书生愣了一下,又拿起馒头捏了捏,脸上现出一点为难的神色。
一旁那老汉见此情形,摇摇头轻叹一声,从炉上的铜壶中倒了一碗热水送到书生面前。
书生大为感激,忙再三向老丈致谢,然后便用热水将馒头泡开,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老丈,这里可卖吃的?”
伴着一声中气十足的问话,一个身材魁伟,铁面钢髯的黑衣大汉龙行虎步地走进茶棚。
老汉急忙迎上去陪笑道:“回客官话,小店除了茶水,也供应一些饭食酒水。”
大汉从背上解下一口首尾足有五尺长短的连鞘阔剑倚在当中的一张桌子旁,自己在桌边一条长凳上座下,随意吩咐道:“将荤素菜肴来上四样,再拿两斤酒,有什么饭食也一并送来。”
老汉见是如此“大主顾”上门,当时喜得眉开眼笑,连声答应后到了后面一间作为厨房的芦棚。
不多时,他先用托盘送上来一盘风干的野兔肉、半只肥鸡、一盘水煮蚕豆和一盘咸豆干,又送上两壶村酿老酒和一大摞面饼。
大汉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筷子正要开吃时,却又看了看一旁桌上的书生,开口唤道:“那边的兄弟,相逢即是有缘,请过来与某共饮一杯如何?”
书生愣了一下,起身拱手道:“无功不受禄,兄台美意,小生心领了。”
大汉有些意外,仔细打量对方一番,见他目光平静清澈,神态不卑不亢,遂摇头叹道:“有意思,却是某冒失了。”
说罢不再多言,自顾自地开怀畅饮,伏案大嚼。
书生将一碗开水泡馒头吃完,正准备起身赶路时,路上忽有两匹马不紧不慢徐驰而来。
行到近处时,其中一个人在马上看到茶棚中的书生,面上现出惊喜之色,扬声道:“那边可是东阳宁采臣宁兄?小弟兰溪李衡。”
书生抬头看时,面上亦现出喜色,急忙紧走两步出了茶棚,遥遥拱手道:“果然是李兄,小弟有礼!”
那李衡甩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行的书童,也快步走上前来,在宁采臣对面拱手还礼。
两人的相貌是一样的俊逸不凡,只是李衡锦衣华服,宁采臣缊袍敝衣,贫富之相对比鲜明。
寒暄过后,李衡笑问道:“宁兄此来金华,可也是为了听新任的金华县令贾大人讲学?”
“正是。”宁采臣颔首道,“小弟听闻这位县尊在今年殿试中名列二甲前茅,经义文章只比三鼎甲稍逊半筹,辞赋造诣甚至犹有过之。虽说此次他是拨冗为金华县的学子们讲授学问及科考经验,但我等临县的学子又岂能错过这等机缘?小弟可是昼夜兼程,走破了这一双鞋子赶过来的。”
说到此处,他还特意抬起右脚展示了自己那只作咧嘴大笑状的鞋子。
李衡看他此举发乎天然,丝毫不见做作之态,不由鼓掌赞道:“贫而无谄者,未若宁兄贫而乐也!”
宁采臣拱手笑道:“岂敢岂敢,富而无骄者,未若李兄富而好礼也!”
两人相互对视,随即一起大笑。
他们去岁在府城游学时有过一面之缘,彼此虽家境殊异,性情志趣也大相径庭,却意外相处得甚为投契。
究其原因,便在于一个虽然家境贫寒,却能安贫乐道,既不怨天尤人,亦不自卑自怜;一个虽然家资巨富,却能以礼待人,既不盛气凌人,亦不居高施恩。
便在此时,那茶棚中将桌上酒食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的大汉忽地开口道:“那两个酸秀才不要只顾着互相吹捧,如果你们想去听那新来的县太爷讲学,还是先想想今晚要住在哪里罢。方才某便是从县城里出来,城内的所有客栈已经挤满了附近从各县赶来的书生,如今便是一间柴房也没有了!”
闻得此言,宁采臣登时苦了一张脸,方才他省下一顿饭钱,便是防着客栈难寻,说不得要多出些钱,却仍是低估了一位新科进士现身说法对他们这些学子的吸引力。
李衡却是毫不在意,先向那大汉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多谢提醒”,然后转向宁采臣道:“昨日小弟这书童已先去了金华县一趟,当时各个客栈便已爆满。不过这厮甚是机灵,转而到县城内最大的青楼‘红袖招’订了两个房间。宁兄若不嫌弃,可随小弟同往。你我令红袖添香畅论诗文,岂非也是美事一件?”
若李衡预订的是客栈的客房,宁采臣便也领受了这个人情,但听到“青楼”二字,即忙不迭地摆手道:“李兄当知小弟平生舍拙荆之外从无二色,美意心领,恕不奉陪!”
李衡哈哈大笑:“是小弟失察,一时竟忘了宁兄是人间至情至性的真男子。如此却恕小弟不够义气,自去温柔乡中安眠去也!”
随即便洒然拱手告辞,与书童翻身上马,向着金华县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宁采臣则留在原地愁眉苦脸,想着这几天究竟要到哪里去栖身才好。
这时那大汉却结算了饭钱,背了大剑走出茶棚,向着宁采臣招招手道:“某却知道一处居住且不用花钱的所在,你若愿意便跟着来罢!”
说罢向着路旁的一条小径大步而行。
宁采臣对“不用花钱”四字格外敏感,只是稍作踌躇便下了决心,高声喊一句“兄台等一等小生!”背起来书箧快步追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