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的宗妙纹,正走在宋业识海的外部,并未与潜藏在他识海之物直接对上,而是尽力地发散出她织幻能力,结合真实。
遮覆在宋业回忆里的阴影和乌云,这些外来之物,有如无形的触手,而此时全然都被她以术法之力抹灭掉了。
“这决计不只是诅咒之力的效果,莫非与我梦里的神只也有关系?”她陷入沉思。
调取了出来任务界面,暂时还无法判定是否完成。于是宗妙纹便关了这冰冷没人情味的系统自带界面,深深叹了口气。
宗妙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四周。
不多时便像发现了什么,猛然惊觉这可能是宋业珍视的回忆!
对,没错!
就是这段回忆里弥散开来的氛围感,有种待故人的温情,她没有想到,被迫众叛亲离的宋业,心底竟还有这一方净土为故人留存着。
那本是无妄之祸,是这等骄子所不应承受的。
与命运无关,只因被那人所累。
在这段回忆里的宋业还处于孩提时,此刻他正意兴盎然地跟着自己师父。
想起回云那厮将宋业收为弟子时,那套她再熟悉不过的说辞,分明是诓骗无疑了。虽是将宋业带离那片苦海了,可宗妙纹却总会感到有无数槽点在脑海里闪现,却又无从说起。
她跟在那师徒身后,默然看着回云正领着自家年幼的徒弟云游归来,回到太清教地界内。
眼下的光景春意正浓,湖水荡漾微波,沿着巨石垫成的台阶往上走,有顺着旁边土坡而下山间溪流,大抵只没过膝盖,轻易便能淌过去。
“师父,那些寻常百姓中竟也藏着那样卑劣的人,我们破除邪祟,为何不将他们也一并铲除了?要是没有了那些人,是不是从源头就会少很多含怨而死的邪祟?”小宋业扯着师父衣袍的边角,一脸严肃地发问。
“也不尽然,你的观念并没有错,只是你知道的还太少。”
回云神情淡淡,抚摸了那孩子的头:“有些事或许你长大就明白了,不过善恶自有报,我们所做之事,也是为自己积累功德罢了。”
“师父,那你明明那么多好事,替他们除了祸根,可你为什么用的都是化名?”
“名字只是一种标识,为了区分不同人而已,哪怕他们知道我是峰云真人,也与不知道没有任何区别。”回云忽而轻声笑了起来,“我虽好心,却也不至于好心到给别人提供谈资。”
这一路上她没少见回云对宋业谆谆教诲,连她几次都差点被他诲人不倦的用心良苦感动了,可不知为何又在回云身上感到了很深的痕迹感。
如若不是各项阈值都达不到任务者的标准,她恐怕也会把此人当成同行!
何况哪有任务者,会在同一个位面停留三百多年?
“我想不明白。”小宋业摇了摇头。
“你还太小,往后还会遇到很多事,也许你到那个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回云真人的居所便坐落在这流云峰之巅,他好似不知疲倦一样从容地走着,行至陡坡、崎岖不平处,也如履平地,悠闲自在。
只是苦了尚是肉体凡胎的小宋业,鞋子都磨破了才勉强跟上他。而回云摇了摇头,只是从行囊里取出备用的一双小鞋子,叫宋业换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回云忽而停顿了下来。
小宋业此时气喘吁吁,小脸也微微泛红,却仍倔得不肯喊半句累,这时也稍停下来,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而后才顺着回云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溪流上漂浮着一个竹篮,因为这坡很缓,所以篮子也是慢悠悠地被水推下来,并且篮子里似乎有什么物体在动。
再定睛一看,篮子里的东西居然是一个被毛料布包裹的婴儿!
回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面部微微扭曲:“啧!竟在我门口弃婴了,还丢在我的浴池里,池子里可都是耗费我心血养的钵头摩华!”
他整个肺都要气炸了,可在小辈面前总要有所克制。
“钵头摩华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着过。”小宋业稍偏过头去,只觉得这名称相当新鲜。
此时此刻的回云,脸黑如锅底:“就是你这不听话的小鬼头,之前摘的那些红莲花,你看那夹在篮子缝隙里,一看就是被生生折断了的!”
小宋业心虚地别过头去,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把那篮子捞出来了。
他低下头看着竹篮里熟睡的婴儿,重量轻得像一只小猫小狗,还不比他平日里挑水的桶,情不自禁地问向回云:“师父,你怎么知道是弃婴?”
回云道:“见多了自然就知道了,也不知怎地,那些人就能坚信不疑地认为想弃婴在我们太清教,就自有人会收养。”
小宋业疑惑道:“可师父,我不也是被你捡回来的?”
回云白了他一眼,轻嗤道:“这些年来你可见过我收养别的徒子徒孙?是我慧眼识珠,挑中了你,你根骨奇佳,就算觉醒的不是世间绝顶的灵根,也决计不会差了,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继承我的衣钵。”
“可师父你不是说,只要不轻言放弃,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得道升仙吗?你还讲过好多典故让我努力锻炼自己……”
回云招呼也没打一声,转头就走,小宋业不得不抱着竹篮子尽力跟上去。
“天资极差,可是要以成倍的努力来弥补的,寻常人岂会有这样的信念?见天赋上比不得人,便只会怨天尤人了。”回云淡淡道,“那样的废物,收来何用?”
在旁的宗妙纹不禁双眉紧锁,竟从他这淡淡的语气之中听出了讥讽。
“可我听着了,同门私底下说我没有气度,不比师父你笑口常开。”小宋业垂头丧气道。
“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说,欲望本就是永无止境的,根除便是了,人要学会知足常乐才能过好这一生,这也能成为怠惰的借口,真是烦人。”
小宋业微微皱起了眉头,显然是极为不认同这种说法:“真希望一直云游不回来了,见到他们可真烦!”
闻言,回云兀自轻笑了起来。
他走在前头,形影单只,身披一袭俭朴的布袍。
“你可听说过提出笑口常开等思想而被后世记住的悟韵散人?他与我是同辈人,在我看来也就只是一介闲散人罢了,实在难挑大梁,所以他才会早早作古了。”
融融春风拂动他衣摆,回云真人此刻的风姿,就犹如摇曳在这片大好光景的栀子花,洁白而幽雅,发散沁人心脾的清芬。
回云好似对他本身所具备的圣洁气韵深深自知,在他的庭院里也栽种了栀子,只是眼下还未至时节。
“也只有掌门那滥好人才会照单全收,像我这样的,多是看根骨,只有如你这般天资极佳,根骨上乘的孩子才值得被栽培,才承担得住这世道上最艰难的磨练。”
此人的言论,与他高洁的形象间有种寻常人极难品味出的矛盾。
“可我不明白,师父,资质究竟是什么?”小宋业执拗地盯梢着回云的背影,仍怀抱那竹篮。
“资质就是一个人所具备的潜力,并不是先天条件差的人便一无是处,如果有极为坚韧的精神,完全可以打破这一切限制。”
他微笑着:“我想,支撑那种坚韧精神的,必会是坚不可摧的信念吧?那本身也是一种任何外物都无法比拟的资质,可贵又美丽。”
“那……师父,别人家不要的这小孩,她的天资您看如何?”
宗妙纹低头打量孩提时的宋业,他极力克制情绪,眼底满是期盼,内心既有对这可怜女婴的怜悯之意,又真心期盼能有一个小伙伴陪他说话。
她忽而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也执意捡了一条被遗弃的小狗回家。
依稀记得那流浪狗饿的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没有半点反抗就被小时候的她抱养了回去,而那女婴,也对自己将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有些不忍看最终的结局了,若是早知会沦落那般,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哼,绕了这么一圈,原来是同情心泛滥,我早已查探过了,此子资质平庸,不值得我费心。”回云冷笑,“何况养小孩这种麻烦事,你真的认为我会管?”
“师父,如果她将来具备你所说的精神呢?”
“抱养小孩可不是养什么小猫小狗,你若执意可怜她,便要你承担这份责任,反正你只要不为此荒废了修行,我是不会管的。”他一拂衣袖,撇下小宋业一人消失在了原地。
这术法如若宗妙纹修习个几天,凭她所获得的境界,也是能够掌握自如的。
被搅扰了好心情的回云,再无心在自家山头走动,只留小宋业带着捡回来的女婴,艰苦爬了一整天的山。宗妙纹也不由在边上连连摇头。
细细打量,浅水处的确开满了红莲,若与拂晓时的红日相互映衬,可想而知是怎般美景良辰!宗妙纹联想到回云刚才的言论,也不禁双眼一黑!
浴池?
这人竟将这么一大片的浅水湾称作浴池!
看到这样的光景,宗妙纹方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反应……她在现实里的时候,去的流云峰半山腰根本也不是回云真正的居所!
宗妙纹默默无言,漫溯在此人识海里。
自那段记忆后,孩提时的宋业便照顾起了那捡来的女婴。
她也曾听回云轻蔑,断言那女婴决计不会是出自贫困之家,不提那镌刻着“沈”的凤鸾玉佩,单是那裹着婴孩的毛料布,质地精良,他一眼便推断得出价格不菲。
识得那水貂绒毯的宗妙纹,对此深以为然。
但回云还是耐不住宋业恳求,为那女婴取了“涟妤”为名。
后续的发展,也无不印证了她的预想,只是没想到涟妤自小就更爱黏着对她爱搭不理的回云,也诧异于宋业原来是这样好脾气哄着自家师妹的。
倒与传闻有所不同。
正式出师后的宋业更是风头无两,荣华加身。在那天师还未尽没落,邪祟横行的时代,他成了整个时代的同行都艳羡的存在。
他身负大运,拥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资和机缘,不乏有人将他视作毕生大敌,“宋业”之名,更是让邪道鬼修深深忌惮。
而在宋业光辉正盛的年代,回云却悄然隐退,于棺柩中沉睡了百年。
但被歌功颂德的同时,也有一个困惑罩在宋业的心头,让他寝食难安,终日愁眉不展。
自打少年时宋业就是不苟言笑的人,他人正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时候,那名为宋业的骄子,却生性肃然,被不少见过他的人背地里说冷酷不近人情。
他人皆认为宋业是个冰冷毫无血性的人,而令人想不到的是,同他一起长大的涟妤,竟也不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
孤高的独行侠,冷血的刽子手。都是世人对他的刻板印象,而宋业本人也无意纠正,他好似从来都是一座孤岛,与热闹格格不入。
在后来的记忆里,她也见到了宋齐。
与一心向道的宋业截然相反,宋业骨子里便有修行之人最纯粹的清高,身披光辉,却不沾染世俗功利,那些尘世里摸爬滚打的人对物质的欲,于宋业不过累赘。
而宋齐,年少便受尽了屈辱和白眼,如刍狗一样无人怜,无人问津,被默默忽视在角落里,唯独他没放弃自己,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宋齐在那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与食肉的鬣狗也无异,时时潜伏在暗地里伺机而动,是尔虞我诈之中最成功的野心家,坐享荣华富贵,却笑面薄情。
同根不同生的两兄弟,再次相见是宋齐手底下的人请天师破除家宅邪祟,恰巧遇上了宋业。
年少时的宋业也曾被回云领着回宋家,见过自己那兄长寥寥几面,宋家内里早已腐败的环境,宋业打心底里便厌恶着,并深深同情着自己的兄长。
如今两人均已在不同的方向取得成就。
他刚被宋齐手底下的人领过来的时候,宋齐开眉笑眼地便迎了上来,娴熟地勾搭上了宋业的肩。
宋齐笑逐颜开,难得这般发自内心地欣喜:“先前我派去的那人和我说了,他联系的那位天师的名字是宋业,当时我便想到了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弟弟,还真让我盼了个准。”
向来抗拒外人同他套近乎的宋业,对此也没有半点不悦。
“嗯。”宋业嘴边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只是点点头,“你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