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的火塘眼看就要熄灭了,两鬓斑白的王敬之轻叹一声,也不去添柴。掐指算来,这已是他在草原度过的第二十个冬天。
虽说修道之人本该清心寡欲,但毕竟客居苦寒之地多年,想起过往的人事也难免忧愁。
王敬之随师父德清道人来草原时四十岁,那年草原瘟疫肆虐。师傅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当年本教长春真人丘处机也曾去到成吉思汗帐前,然后才有了“一言止杀”的无量功德,虽逢乱世,我们却不能忘了道人本分,便带着王敬之离开终南山去了漠北行医。
王敬之那时虽然已经年逾不惑,但心思还是像个顽劣少年,他觉得师父绝对是年纪大脑子坏掉了,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可是把辽、西夏、金、大理和富得流油大宋朝团灭了……
但他没办法,总不能让老头一个人去大漠吃沙子。
世事难料,一年后朱元璋称帝,大明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北伐,几个月便攻克大都,把那元顺帝赶回大漠。
师徒二人虽然振奋,却也只得留在草原,定居残元北方腹地以避战乱纷争。几年后师父仙游,王敬之靠着给牧民看病占卜为生,蒙古人也感念他师徒恩德,士兵也不来侵扰。
日子虽然清苦,王敬之却如闲云野鹤,平日里练功打坐,修心养性,倒也算清静无为。
其实他的清净无为是被逼出来的,因为大漠这么荒凉,根本就没有吃喝嫖赌的地方,用几百年后的一句流行语来说,他本来就是来打酱油的,结果这瓶酱油他居然打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王敬之变成了一个斯文的老道士,因为他为了消磨时光读了很多师父带来的书,不得不说他是个天才,二十年读的书比某些儒生一辈子都多都透。
往事如烟,王敬之正要打打坐定定心神,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马匹的惊嘶,他凤眼一睁,料想是招来了狼,立马提起三尺宝剑跃出帐来,这一看,便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雪地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童骑着一头瘦弱的独眼老狼,两手死死抓着狼耳,想是那匹狼过于老迈虚弱,疼得龇牙咧嘴却已无力挣扎,小童也是“骑狼难下”,只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不过人与野兽角力终究是要吃亏,何况只是个童子,老狼甩起尾巴奋力一翻身,小童便放脱了双手,摔下狼背来。
王敬之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使出轻功赶过来,一脚把狼踢翻在地,正待结果它性命,却忽然听见那小童用汉话大喊道:“老公公莫动手,它只是饿急了,就饶了它吧!”
王敬之心下一惊,一则惊诧于在草原听见汉话,二则惊异于这童子不但处变不惊,而且还如此心存仁厚,便收剑入鞘,对那老狼说道:“去吧,莫再回来伤人了!”
老狼立时便似听懂人话一般站起身来,不急不慢地走进了茫茫雪原,王敬之立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待将小童领进帐中,给他吃了些些热汤奶食,又替他敷好了金疮药,王敬之才问那孩子道:
“小娃娃,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会讲汉话,又是如何招惹了那饿狼?”
“老公公,我本来就是汉人,家住山西柳庄。一年前元军劫村,我被抓到兀良哈秃城做奴隶。我时常听人说北边的白桦林里有位长胡子的老神仙,一直盘算着要逃去老神仙那里……那神仙一定就是老公公了……”“十天前城里的男人外出猎黄羊,我趁着出门打水的机会把帽子扔在河边,假装淹死,带着偷攒的肉干一路往北跑,走了十天,终于找到了林子。”“我可还没看见老公公的帐子就被饿狼跟上了。那狼老弱,没扑到我就摔了一跤,我趁机骑到它背上,死死揪住它耳朵不放,他就四处乱跑,亏得惊了老公公的马,才被老公公救下。”
王敬之闻言觉得小童年纪虽小却心思细密、有勇有谋,心中很是喜欢,不过尚有些疑问,又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可是你一个小孩独自行走,这大雪茫茫,夜里又有群狼出没,你是如何熬过了十天?况且你家在山西,为何不逃回老家却往北来找我?”
“我白天赶路,一看见牛羊就悄悄跟着,夜里睡在羊群中间,喝些羊奶填肚子,这些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来找老公公,是想着蒙古人要是发现我逃跑,肯定会往南去追……而且……而且爹爹和娘早就被蒙古人打死了……”说罢小童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王敬之想,这孩子性子虽然坚毅,也经过许多磨难,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说起双亲惨死之事终究忍不住伤心欲绝,身世实在是可怜得紧,不如收留他做伴吧,便道:
“孩子莫哭,你今天死里逃生也是上天垂怜。找到我也是你我的因缘,今后你就拜我作师父,与我做个伴吧。”
小童闻言破涕为笑,连声道:“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改口倒快,真是个精细鬼!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还没有名字。我出生不久就得了怪病,每天发烧发热,看了许多郎中才保住了命。算命先生说我难养活,足八岁前取不得名字,可是……可是我今年才刚满八岁……爹娘去年就……”
王敬之怕这小童想起父母之事又要伤心,连忙说道:“那为师就给你取个名字吧,你可知道你父亲名讳?”
“我只记得爹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大伙都叫他李先生……”
“既是如此,我看你有几分胆气,男子汉在这苍茫原野之中的确少不了几分英雄豪气,便给你取名叫‘李擎苍’吧。”自此,李擎苍便正式拜在了王敬之门下。不过这王敬之虽说是个道士,却也是半路出家,他自幼聪慧,最喜好武术与阴阳数术之学,长大后也不去读书考功名却立志游历天下名山大川,为的是寄情山水和遍访武学名家。直到他三十岁游历到终南山,每日听德清道人讲道,才为道法感化,终于定下心性入了全真教,至于他的武学却是自成一派的外家功夫,并非全真教的底子,所以王敬之也不把擎苍收在全真教门下,也不赐法名、不穿道服,只算是收在王门之下。
他教给擎苍的是不拘一格的东西,三教九流的学问都挑些简单的教给擎苍,小擎苍也似有颗七窍玲珑心一般,一点就通。教他些武学根基,木桩马步,小擎苍也是悟性极强,一学就会。王敬之收了这么个聪慧伶俐的徒儿,心中欢喜自不必说,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二十年的草原生活波澜不惊,这个冬天却注定要掀几个大浪,半个月后他又遇到了另一桩奇事。(主角一号已经出现,下一章将出现主角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