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走后柏明语回屋里收拾了一下,拎着一个塑料袋出来,招呼了一辆车。
司机打了个哈欠,问道:“去哪儿啊?”
“八宝山。”
司机大哥纳闷,“您大半夜的跑墓地干嘛去?”
柏明语答道:“去探亲。”
“啊?墓地早关门了啦!”
柏明语没回话,难道还跟他说我跳墙进去?
司机见柏明语不搭理他,猜想八成是很重要的亲人过世,一时间想不开吧。司机没再跟他提这茬,开始扯些别的。柏明语有些不耐烦,戴上了耳机,把音乐声开大,玛丽莲·曼森死亡摇滚的嚎叫声连司机都能听到。
司机觉得没趣儿了,也就闭上嘴,两人一路无言。三十分钟后,车子开到了距离八宝山公墓还有一段的路口。柏明语让司机师傅把车停在路口,下车后走了一小段路,绕到了东门附近,面对足有两米高的院墙,身高臂长的柏明语没费劲就轻易翻过墙壁跳了进去。
墓地里的路灯倍儿亮,是给巡夜人准备的。柏明语轻车熟路,漫步在小路上,从兜里掏出在选修课上做的半盒烟,点上了一根,吸了一口,露出了一丝笑意。味道还不赖,老头子准喜欢!
柏明语来到一个黑色大理石墓碑前站定,又吸了两口烟,然后把半截烟放到墓碑上头,说道:“就给你半根,解解馋得了,烟抽多了不好,我妈也不爱闻。”
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抹布,蹲□子,掸了掸石桌上的尘土,又将吃的喝的一样样的摆好,点了根白蜡烛,将黄纸一张一张的点燃。
他紧紧注视着灼眼的火焰,刺眼的光线和滚烫的热度让他两眼泛红,眼眶湿润。
今天又有8个亡魂得到了解脱。二老的灵魂什么时候能得到救赎?
三年来,那个罪恶又血腥的夜晚无数次的出现在他的梦里,可怕的杀人凶手站在他的床前,露出狰狞的笑脸,嘲笑他的无能与渺小。黑红的爪子掐着他的脖子,想在梦中置他于死地,他挣扎着,反抗着,却都是徒劳。他大汗淋漓的惊醒,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没有减轻一点痛楚,因为他知道,噩梦是真的。妈没了,爸没了,家没了,一切都没了。
还有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哥,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不对,不能这么说,他留下了一点东西,那就是他杀害自己亲生父母的证据。
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哥!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事,你到底在哪?为什么不出现?
哥!出来吧,属于你的一切我都还给你,我不要。求你出来吧!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你做的!
柏明语跪坐在地,颓然的看着石碑,满脸泪痕。
叶非没回他妈那里,太晚了,怕打扰她休息。叶非名下原先有两套房子,有一套离婚时分给了庄瑶,剩下一套一直在那放着,叶非很少住。房子在宣武区的一个老小区,板楼,坐北朝南,有150多坪。这房子是叶母的福利分房,叶非结婚的时候,叶母把房子当做礼物划到了叶非名下。
叶非把车停好,溜溜达达的穿过茂密的小树林,来到房子所在的单元楼门前,正低头往里走,里边也刚好走出一个人,与叶非撞了个满怀。
叶非定睛一看,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我靠,怎么追这儿来了?
“咦?警察大哥!怎么是你啊?”说话的是一个俊俏的小男生,看着不到20的年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
叶非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四下看了看,拉着男生躲到大门后,“你怎么在这?”
方友宝一笑俩酒窝,趁机往叶非身上贴,勾住他的脖子,“我表姐过两天要结婚了,我来帮她筹备一下婚礼需要的东西。咱们真有缘,在这都能碰到你!”
叶非不着痕迹的把方友宝的胳膊退了下来,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你住这里吗?”方友宝一只手抠着叶非衬衫上的扣子,温声笑问。
“不是,来看一个朋友。”
“这么晚了,见什么朋友啊?”方友宝撇嘴,眼中含着暧昧与妒意。
叶非编瞎话都不带眨么眼的,“问点跟案子有关的问题。”他低头看了看表,“朋友还在等我,我得赶紧走了。现在很晚了,你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
方友宝突然一把抱住欲离开的叶非,叶非伸手推他,他连忙的说,“哥!别推我,就让我抱你一下,抱完我就走了,再也不缠着你了还不行吗?”
叶非双臂僵在身体两侧,不知道该往哪放,他后背抵着墙,仰起头叹了口气。
叶非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也很想找个伴儿,他也不想过那种打一枪换个地方偷摸约炮的日子,他做梦都想找个一个无话不谈,相濡以沫,相伴一生的爱人。但眼前这个方友宝压根就不是他的菜,他们各个方面都不合适,年龄、性格、阅历、兴趣、爱好,甚至是连聊天都是方友宝单方面健谈,他跟对方根本无话可说,或许是有代沟,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总之,他对这小伙完全不来电。
既然不喜欢,那就一点希望也别给人家,这是叶非的原则。
叶非的手一直没抬起来,就那样垂在两边,静静的等对方抱完了,早早走人。
方友宝看了看叶非的手臂,心里有些难过,他仰头看着叶非,“哥,你真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有点残忍,但断了干净,叶非点点头。
“可我喜欢你,咋办呢?”方友宝鼻尖发红,眼睛里转着泪花,“我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放手,哥,你是过来人,你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这么痛苦?”
叶非低头看着他那双痛苦无助的眼睛,心里突然一阵刺痛,让他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十年前的夏天。
“我喜欢你,怎么办!”这句话叶非曾经对着关峡瀑布撕心裂肺的大喊,却没有人听到。
叶非不喜欢夏天,夏天让他烦躁,让他窒息。全都因为10年前的一次经历。
乔明峰是他的损友,所谓损友,就是比挚友差点,比仇人强点的朋友。乔明峰先天条件很好,从小就特别漂亮,很招人喜欢。叶非刚步入青春期时,就是因为他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异于常人。
乔明峰比自己大两岁,小时候性格很叛逆,也特别不正经,老让叶非帮他撸,叶非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就是觉得好玩,就什么都依着他。两人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互相撸管,撸来撸去就撸出问题来了。
发育了,从里能撸出东西来了,那一刻,两人全傻眼了。乔明峰吓跑了,叶非也挺害怕。回家后,叶非装病一周没敢上学。
从此俩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几乎不说话,也不联系。后来乔明峰出国留学,再回来时,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还带了个女朋友回来的。是个洋妞。
其实叶非对乔明峰谈不上爱,充其量算是他胎死腹中的初恋。或者说是他了解性向的启蒙老师。两人再度相遇,没有预料的尴尬,仍然跟过去差不多,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唯一让叶非不爽的是,乔明峰把自己拐带歪了,他却还是个直的。
其实,他要真是个直的,叶非也不能这么恨他。用恨这个字有点过了,但这爷们做的事,的确是不地道。
那年叶非19岁,刚到警队实习,队里组织旅游,让带家属。叶非是个实习生,本来不想去,而且他妈跟他弟弟去邯郸看他大姨了,别人都带家属去,他自己去觉得没什么意思。乔明峰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打电话联系他,非要跟他一块去旅游,叶非还好奇的问他为什么不陪女朋友,跟他这个老爷们玩有什么意思?
乔明峰当时笑着说:吹了。
乔明峰女友吹了,叶非没什么感觉,因为他那时正暗恋刑侦支队的二组组长李长莲。李长莲一直带叶非办案,是叶非的老师,那年他36岁。李长莲有个16岁的女儿,就是叶非后来的老婆,庄瑶。
李长莲离过婚,孩子随了母亲的姓氏。
叶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李长莲,李长莲除了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其他方面几乎都是叶非的雷区,邋遢,冲动,脾气暴躁,说话声音还特别大,最可怕的是他睡觉打呼噜。可叶非就是该死的爱他,看到他就开心,跟他在一起就觉得幸福。
只是他从来也没想过要跟李长莲在一起,毕竟李长莲是个正常男人。圈里的人都说,喜欢女人都不能喜欢直男,陷进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叶非也一直把这话当成醒世恒言来告诫自己。那时他就想,能一直跟着他破案,就挺好。
不过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很快就被剥夺了。
他、李长莲、乔明峰三人一组去找关峡瀑布。他印象很深,那天特别特别热,他有点中暑,身体不舒服,经常性掉队。他怕拖后腿,就让两人先走,他休息休息随后就到。
可能那两人也觉得叶非事儿多,烦人,叶非的提议他们欣然同意了,而且很快就消失在叶非的视线里。
等叶非休息够了,身体缓过来一些,那时已经将近午后两点,空气更加闷热。叶非艰难前行,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关峡瀑布。
瀑布下的画面,让叶非永生难忘。
两个男人在礁石上热烈的激吻,不管是谁压着谁,谁主动谁被动,总之,他们做了一件禁忌的,让叶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初恋,一个是他此刻正深爱的男人。
瀑布声掩去了叶非撕心裂肺的嚎叫,汗水和泪水遮挡了他双眼的视线。忘我的两人完全没注意到叶非这个外人,沉浸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
叶非选择了逃避,这是失败者应有的下场。如果他早知道李长莲是个同性恋,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得到他,可他却没勇气尝试,活该败给天不怕地不怕的乔明峰。
这段经历让叶非痛苦过,失落过,也挣扎过,但叶非毕竟是个有正事的人,忙碌的工作让他渐渐从那段感情里爬了出来。就在他准备好祝福两人的时候,老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乔明峰突然奉子结婚了,李长莲也在一次抓捕逃犯过程中,为自己挡了一枪,正好打在了心窝子上。
李长莲只来得及跟叶非说一句:帮我照顾好庄瑶。就断了气。
那个让叶非以为跟李长莲爱得死去活来的乔明峰连李长莲的葬礼都没来参加,跟媳妇去夏威夷度蜜月去了。
李长莲的葬礼上,哭得最凶的不是他的家人,而是叶非。别人都以为叶非一直受李长莲照顾,哭的是师徒情。只有叶非自己清楚,我他妈哭的是李长莲为什么为我挡枪,为什么把他女儿托付给我,为什么跟乔明峰分手,乔明峰又为什么跑去跟女人结婚,李长莲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你跟我什么都不是,你为什么为我挡一枪,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里?!你丫就是一混蛋!
叶非觉得自己活得够他妈低调的了,为什么偏偏总是惹上人情债?莫名其妙的就欠了老李一条命,稀里糊涂的就对不起庄瑶和叶霜了,现在又冒出个方友宝。
我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我弟弟,对不起全世界的人!
我叶非欠了一屁股债,一辈子都还不清!
喜欢我怎么办?我管你怎么办?谁他妈管过我了?我难过的时候找谁说理去?
叶非胸口窒闷,一口气卡在嗓子,憋得他咳嗽了两声。一把推开了方友宝,从兜里掏出三张红票塞到他手里,低声说:“赶紧打个车回家,太晚了不安全。”
叶非走到楼梯口,转头看了一眼方友宝,见他有些受伤的看着自己,叶非有点于心不忍,还是补了一句:“爱情是扯淡的东西,等你长大了就懂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糟老爷们,你总有一天会找到那个最适合你的。别挑花眼就成。”说完叶非就上了楼。
19岁不小了,也该懂得人情世故了,一夜情而已,互相又不了解,谈什么爱不爱的?
方友宝没追上来,叶非松了口气。他来到四层,看到对门那家贴着的喜字,猜想方友宝八成是从他们家出来的。他拿出钥匙打开自家房门,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凌晨一点一刻了。
叶非倚在门上,缓缓的解开衬衫扣子,觉得身心俱疲。
可能是最近加班熬夜太密集了,他想。
洗过澡后,叶非躺床上就睡着了。但没过五分钟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他迷迷糊糊的摸到电话,也没看来电显示,就按了接通。
“谁啊,这都几点了?”叶非没好气的说。
“我还以为你可以一直不睡觉呢。”对面似笑非笑的说。
“瑶瑶?”
“是我。”
叶非精神了一点,又看了下时间,1点40了。他哑着嗓子说,“这么晚了,有事吗?”
“妈把请帖给你了吧?”
叶非转了转生锈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才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哦,给我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忘,所以提醒你一下,明天别忘了过来啊。”
“啊……上哪去?”
“我的婚礼啊。”
“啊!哦,是明天啊!?”
“是明天。”
“好,知道了。”
“会来吧?”
“会的,放心吧。”
“一定要来啊。”
“一定。”
“叶非!”
“嗯?”
对面传来了一丝抽泣声,叶非心里一紧,忙问,“瑶瑶,你怎么了?”
“叶非……”
“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没什么,晚安。”
“好吧,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啊。”
“嗯。”
“那晚安。”
“晚安。”
等庄瑶挂了电话,叶非才挂断。
都说结婚的女人在出嫁前都会哭的,情绪也很不稳定。庄瑶嫁给他那天也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再嫁一次,居然还是老样子。
叶非看着电话,温柔的笑了笑。自己给不了的,希望对方能给她。跟个基佬过了这么多年,也真难为她了。
庄瑶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老李也可以瞑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