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沿疼的直吸气,青娘替我包扎的不能更熟练。
“都过了四五天了,怎么还疼成这样。”我皱着眉头,手指扣紧简陋的床板:“这他娘遭的是什么罪啊。”
“幸而我和楚云只受轻伤,找到了你与秋双,否则当真不知你们二人要怎么办。”青娘给我披上衣服:“再说了,你以前再怎么受过伤,也没这么被石头撞飞出去过。”
“秋双呢?我们到这村落来的几天,我都没见着她。她似乎是有几分受惊?”我扶着桌子从床边站起来。
“她在做饭,楚云儿在那给她搭把手。”青娘低声道:“那日找到你是,秋双手里拿着峨眉刺,满身是血,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一言不发。如今正让楚云装作献殷勤,前去打探口风。原以为她拇指处的老茧是常年刺绣顶针所磨,却没想到竟是峨眉刺。”
我皱起眉来:“秋双会武?”
青娘脸色更差:“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到这村落来,竟无人知晓有地动,只是微微感觉安阳郡的山道处有些震动声响。将军,以我们当时经历的震动,这距离不过几十里的村落不可能没感觉……”
我结舌,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你是说,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地动……不不,当时马匹受惊,道路震动山石坠落,没有人能蓄谋设计做到这种地步。”
青娘锁眉:“将军与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不少关外突火枪与火雷,但若是能造成这般震动……几乎不可能。”
“你叫秋双来。”
“将军,她恐怕什么都不会说。”
“你尽管去叫就是了。”我说道:“她怎么也算是救我一命。”
青娘满面疲惫与凝重,点头出去了,我没过多久就看见秋双穿着村妇的衣服,走进了暂时落脚的屋子里,看见我对上她的目光,有几分惊立刻低下头去。我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罢。前几日当真要谢你。”
她垂头坐过去,两脚局促的并在一起不说话。
“你是哪年入宫的?我猜猜……婧太妃还未青灯为伴时?”
秋双捏着手不说话。
“殷胥与你年纪相仿,我记得他刚从冷宫出来之时,内务府分给婧太妃六名刚入宫的小宫女,说是伴着皇子读书玩耍。那时太后不过是皇贵妃,彼时的皇后还延绵病榻,这几个送去的小宫女,各个都是派人查的干干净净的,生怕是其他皇子或是太后送来的小细作。其中就有你吧。”我坐在床沿,伸手握住她手腕。
“……是。将军未怎么见过我,竟能猜出我是宫里出来的。”她垂下眉,平日里活泼与小心糅杂的眼神早已不见了。
“皇上让你查陆子易,你可查出了什么?”
秋双摇摇头:“他隐藏极深,我入府两年,他甚至都未与我同房过。平日里态度也和蔼,可我就是什么都碰不到。只知道陆子易陆大人,在他还是五品史官之时,就对您关注有加。”
“哎?!”我一惊。
“我曾见过陆大人崇陵十四年的诗集,其中洋洋洒洒约莫有十几篇诗文是描写您的,在书房高处的架子上,还有些关于您二十岁时破柔然南阵所撰写的曲谱……”秋双回忆道:“只是曲谱未完,他最后只在宣纸上潦草写了几句,我反复念如今都背的过。”秋双抿嘴背道:“‘女将马去疾如鸟,铁戈乱拨野驼少。寒甲拥旄风如刀,九月战马缩寒毛。女子长枪策守边疆之苦,风疾水寒,乱石雪涌,倒戈相见之麻木,寒甲而偎之坚持,岂是古琴寥寥几拨能再现。若无战鼓雷昂,铁骑交戈之音,此曲也是虚伪。’”
我愣了愣。等等……说得这么深奥我听不到啊!
“再后来,陆大人似乎是知晓我发现了,就再未见他写过塞外诗,只写情爱之诗了。我虽在后院,但他若是出去会友,入宫召见,见了什么人,我就真不知道了。”秋双道。
“你可曾听陆子易之前提起过我?”
“有过几回,不过是随意带过,只是在将军嫁来的一个月,陆大人似乎有几天很高兴,叫人挖出了他曾埋在树下的陈年烈酒,后来您嫁来的圣旨下来,他甚至叫人安顿了靠近侧门的院子,只说将军必定是个爱叫人飞檐走壁之人。”
我想着莫不是这小子暗恋英明神武的我,只可惜他是个文弱之流,车队中活下来的不过就是我们几个会武的……
“那你救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低声问,仔细看着她面容。
“……再往下说,也是我……臆测。”
“臆测?”我眯起眼来:“倒让我来猜猜,是否是我滚下山崖后,有人来追杀我?是车队中的人,亦或是……?”
“不……不是车队里的人。他们都是村夫打扮,从外貌上完全看不出来是杀手,下手狠厉无比,幸而将军落在了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来找到的人不过三人,我背后出手杀死这三人,将他们尸体顺水扔下去,和将军躲在山洞中一日,见无人追来,才沿着河床找人,见到了青娘与楚云。”秋双说道。
“你认为,那是太后的人?”我呼了一口气。
“很有可能……来人手法与宫内近卫太过相似,我从小由宫内暗卫教大,自然知晓他们的弱点。”秋双脸色白了白:“若真是太后的人早就埋伏在不远处,那很有可能地动也是早有预谋的。若非我认为此行陆大人可能会有破绽,让我可以向皇上汇报,也不会非要跟出来。”
“你要没跟出来,我就死定了。呵,没死在战场上,死在近卫手下,这事儿要是真的,我一辈子就白混了。明天我要去看一趟。”我起身,秋双连忙扶住我。
“将军,太后要您的命,是否为了向皇上出手?您若是真死,尸体运回京中,皇上必定悲恸不堪,万念俱灰……太后必定借此时机混淆视线,对皇上出手。”秋双推测道。“您还是要报个平安回去罢。”
我笑起来:“报什么平安,我还是知道殷胥的性子,若不是真能看着我的头被砍下来,摸着我发凉的尸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我死了的。此事恐怕他很快就会查到出自太后之手,他必定会怒极和太后撕破脸皮,我倒是想看看他真的斗起来。”
“若是……皇上斗输了呢?”秋双小心翼翼问。
“哼,我教大的孩子,若到了这年纪,这地步还斗不过太后,算是我白养了。他年幼时皇子陪读哪个可信,我虽不识字,但也至少能教他识人心。更何况,殷胥早已比我强了。”我咧嘴笑起来,心里竟然有几分隐隐的得意。
第二日,我胸口伤还未好,与青娘租借着村子里的牛车顶着大雪往出事之地去。若真是太后之人妄图杀我,必定不会收敛尸体来暴露自己,那极有可能现场还保持着原状,秋双想到那惨状,似乎有几分怕。幸而这几日天气都冷,冰封了尸体,几年前柔然杀进关内,直至襄阳,由城墙往外看去,九月天黄沙地,漫是烂臭尸体与蝇虫,策马打开城门行军,马蹄踏起黄沙与骨肉。
都说军人重情义,士兵死在战场必定马革裹尸,可当时柔然逼在城外近十天,等我军剩余众人暂退柔然,出去打算替兄弟收尸,一地望不见边的尸体早已腐烂,柔然人策马来去,踏碎他们的血肉与脊梁,我早已分不清哪个是曾与我把酒言欢的人。
而今日再去,必定要好好安顿车队中众人尸体。
我本想多次开口问陆子易,却还是没说出口。若是未死,若是有一份侥幸,那么在我醒来之时,就该能看见他。青娘与楚云只字不提陆子易,恐怕也是已经……
心里愈发沉下去,我只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表露不出的痛与惶然。我与子易认识不过两个月,虽说是名义夫妻,然我既未与他拜堂,心中也对他多有猜疑。只是他的那点平和与随意,糊涂与明理,竟让人在不经意间记住。再听闻秋双说起他曾写边塞诗之事,那诗句那话,反复念来正戳进我心窝里。
只不过人死见的太多,我只多了喟叹少了痛楚。
牛车攀上山道,满地碎石都被厚厚落雪掩盖,当日之惨状仿佛早已不复存在,我拨开雪,看见了车轮与马尸。
陆子易所在的车就在车队靠尾的部分,我却迈不动脚步,只在这里低头查看那马匹的尸体。马匹身上的皮质缰绳与马鞍冻了这几日,早已发脆,我用手一掰,竟扯断了,却愣了愣。
“青娘——你且看看其他马匹,都拨开雪看看!”我高声喊道。
她立刻和楚云一起拨开厚雪,我一个个扯断缰绳,掀下马鞍,用小刀划开固定马鞍的履带,脸色愈来愈差。
这些马匹背上全部都有薄刃的伤口,马鞍上有一处小小的机关,只要按下去,马鞍内部隐藏的刀片就会刺入马背,我行军多年,自是知道马匹如果骤然被刺伤会怎样。发狂嘶鸣,挣扎奔走,简直就像是地动时动物的表现。
车队中都是陆家人,无一是外人。陆子易早几日就叫人挑选马匹备下走在冰面上的马掌,他竟不知道这些?
我站起身来,往头顶望去,山顶处崩塌了不少,我忽的想起我遇到殷胥后,向他索要地图决定换路,按照行军之人的判断,我必定也只会选择这条路前往凤州,我心中迸发出一种无可阻挡的怀疑与疯狂想法,我这一刻竟无比希望陆子易是真的死了!
你若是没死……我咬紧牙猛然起身往车队后方走去,青娘一直关注着我,忽的拦住了我。
“将军——”
“怎的?!”我横眉竖眼冷笑道:“陆子易死在哪儿?!我非要仔细瞧瞧——”
“将军……他,他……”青娘犹疑,我推开她裹紧披风大步往陆子易车子方向走去,厚厚落雪掩盖了破碎的马车,我心中泛起狠意,用手拨开雪,却只看见了挤压的不成样子的马车。
“他的尸体呢?!”我回头吼道:“你知不知道若是他没死,那这一切……”
青娘过来扶住我的肩:“将军,他已经死了。是我与楚云在你昏迷的那几日,来替他收敛尸体的,在转过去的后山上立了碑。我敢打包票他确确实实走了,而且……情状很惨,我……我难以与你形容,将军。可他不过是个书生,你且想一下巨石落下砸在车上,他会被压成什么样子。您虽见过不少人走了,可……他是个平日里那么笑着的,平和又书卷气,仿佛永远都不会陷入窘迫的人,我实在怕您……”
我本想说青娘你是否没看清,那是不是他,然而掀开一半的车板,我见到了一大滩凝成冰的血迹,难以辨识的血肉以及他平日窝在手里的碎了一地的青瓷杯盏。
这绝不能伪造的真实的血肉,我沉默了。
“……我真是个混蛋。”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果然我还是觉得殷胥更重要一点,生怕这是计谋,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
走上前去,我翻找着发现了那被血沾湿的白狐皮:“把这个带回去吧,好东西,值几个钱,洗干净了还能用吧。”
青娘沉默着接过来。
我站定在马车面前,只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子易……”
“你说的还是对的。风疾水寒,乱石雪涌,倒戈相见之麻木,寒甲而偎之坚持。”我低声道,声音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只不过来不及与你多说几句,以你之才,也未必写不出塞外之曲,只可惜了,可惜了……”
“将军?”青娘只听见我喃喃。
“无事,走罢。还有你,秋双,我们往凤州走吧。”我看向秋双。
“可……”
“这由不得你选,我知晓你是皇上的人,死或者是老老实实跟我走,你任选其一。若是让我发现你胆敢再与宫内有联系,我必定杀了你。”我从青娘手里拿过那沾血凝冰的白狐皮,放进披风里暖了暖,目视前方说道。“凤州广世,付允非已经在等我们了。”
只可惜了,陆子易,我这人从不去墓前祭奠,就连我战死沙场的父亲战友也一样,若要一个个去祭奠,哪里见的完。你墓碑前的雪,恐怕是无人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