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堂外面是一片菊花，菊花被一圈篱笆包围着，深秋已过，菊花已残。
阳光正好。
陌生的年轻人一直默默的跟着万魔王。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万魔王走到篱笆前面，把端着的一杯酒全部倒进了菊花蒲里。
年轻人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万魔王缓缓的转过头，盯着眼前的这个人。
年轻人还是没有动。
“你姓张？”万魔王没有表情。
年轻人道：“弓长张。”
万魔王叹了一口气。
又转过了身去。
张一说话了：“你就是万魔王？”
万魔王笑道：“你难道不相信。”
张一道：“我只是不敢相信，如今的万魔王竟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万魔王身体抖动了一下，脸上不自主的有了怒容。
他恨别人说他老。
张一道：“家父说的果然没错。”
万魔王道：“他说过什么？”
张一道：“家父曾经说过，您这个人如果有优点的话，那就是特别能忍。”
万魔王没有回答。
张一继续道：“他还说，忍别人不能忍，做别人不敢做，正是您成功的原因。”
万魔王又笑了：“你父亲只说错了一点。”
张一道：“哪一点。”
万魔王道：“我是能忍，但是我还远远没有成功。”
张一默然。
万魔王望着满园的残菊摇头道：“恐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了，而你的父亲却早已经功成名就。”
张一道：“他老人家日子虽还过得去，却没有您的名声大。”
万魔王道：“名声越大，遇到的事就越多，事越多，霉运也就越大，这真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张一道：“我这次来当然不是为您带来霉运的。”
张一又道：“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鸽子。”
万魔王道：“我生平最喜欢的动物就是鸽子。”
张一道：“家父今天就是让我来送鸽子的。”
万魔王终于转过了身子，看着张一：“什么鸽子？”
张一道：“当然是您最喜欢的那一种。”
万魔王笑了：“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样的鸽子？”
张一沉默。
万魔王道：“我只喜欢一种鸽子，”他看着张一：“死鸽子，因为我只喜欢吃它们的肉。”
张一沉默，他实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道：“还有一种鸽子您一定也喜欢的。”
万魔王道：“什么？”
张一道：“信鸽，有秘密的鸽子。”
万魔王又笑了，他纠正道：“我确实喜欢秘密，却不会因为秘密而喜欢上鸽子，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的喜好和目标。”
他继续道：“这是我成功的另一个原因，尽管我不是很成功。”
张一仿佛被这个老人震撼了，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强大的震慑力。
他一句话也不能说，一句话也说不出。
久久他才终于挤出了两个字：“丁灵。”
万魔王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或许是因为他说的话音量太小早已经被风吹走。
万魔王呆了一下，才疑问道：“你说的难道是一个人名吗？”
张一道：“是一个无名之人。”
万魔王在思考，每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就好像年轻了几十岁，那种专注的神情绝不是一个已近花甲的老人所能表现出来的。
万魔王道：“我实在想不出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一道：“但是他和天元帮有关系。”
万魔王的眼睛一瞬间突然发出了惊奇的光芒，又慢慢平复下去。
他道：“我知道了。”
张一道：“你知道了，我这就告辞。”
万魔王道：“你难道不想喝一点酒吗？”
张一道：“家父从不让我们喝酒。”
万魔王道：“既然你不喝，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我还有一句话。”他继续道：“我和张诚的事从今天起就一笔购销，从此你我两家互不相欠。”
张一道：“多谢万老前辈。”
万魔王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张一这个年轻人慢慢的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张诚？
万魔王久久停在菊花蒲前面，不动。
不动的时候通常就是他不懂的时候。
他不懂的时候最恨的就是别人来打扰他思考。
不论是谁都不行。
李望义也不行。
所以李望义一直都在旁边注视着张一和自己父亲的谈话，直到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转过身走向大堂。
他才走向自己的父亲。
他的一身鲜红格外刺眼，尤其是那一柄剑。
“那个叫张一的人已经走了。”李望义说道。
万魔王还是在走，并没有回头。
“您认识他？”李望义又道。
万魔王突然转过身来停在了李望义面前，道：“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和他的父亲有过一面之缘。”
李望义不说话了，他已经看出来他的父亲生气了，他似乎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万魔王舒了一口气道：“我和他的父亲张诚有过一段交情，他欠我一个人情。”
李望义道：“那个人就是张诚的儿子？”
万魔王点头，又道：“现在我们已经互不相欠。”
李望义道：“他是来还人情的？”
万魔王道：“他带给了我一个消息，就因为这个消息，我们之间便没有了拖欠。”
李望义道：“那消息那么值钱？”
万魔王笑道：“你虽然不知道张诚，但你一定知道‘鸽子王’。”
“鸽子王”很少有人不知道。
但他到底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事实上，“鸽子王”已经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而“鸽子窝”更是让人琢磨不透。
人们只知道鸽子是传递信息的，可以传递各种信息，各种秘密。
万魔王道：“‘鸽子王’就是张诚，‘鸽子窝’就是张诚的家，你说来自一个养信鸽的人的消息，值钱不值钱？”
李望义点点头道：“值钱极了。”
万魔王总算又笑了笑，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说的话，也忘记了刚才来的人，他一样善于忘记。
他现在除了是一个即将送儿子入洞房的父亲，其他什么也不是，他什么也不想管。
万魔王道：“客人们都不喝酒了吗？”
李望义道：“不，他们还在喝。”
万魔王假装生气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竟然把客人们独自放在一边。”
李望义道：“是。”
万魔王嗔笑道：“那你还不快点回去？”
没有回答的声音，有风声。
只有一阵红风吹过，一阵风吹走一朵红云。
万魔王摇头，也苦笑。
五
太平镇是在通神堂的东北方的。
旭日镇的通神堂就在西山和太平镇之间的地方。
西山再往西走就是落阳镇。
这就是这一个圈的的地理位置，一个被称为“鸽子王”的人，他的地理知识必须到位才行，否则他怎么会知道消息在哪儿？他又去哪里找他需要的消息？
太平镇，傍晚，风停。
你若说太平镇完全就是张诚家的也并不过分。
张诚的家很大，很宽阔，却并不奢华。
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大门旁边，看着夕阳慢慢的落下去，然后在早晨的时候再看着朝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来。
“人就像太阳，你或许发光发热，却终将在晚上的时候消失，却也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
“没有人一直存在，也没有人永远的沉默。”
这是张诚经常对他的四个儿子说的话。
他的四个儿子也都很听他的话。
他希望他的儿子像他一样，虽参与江湖里的事，但并不介入江湖的纷争。
这样很好，所以他不让他们喝酒，不让他们练习武功，只教他们骑马，看管鸽子。
张诚想着他们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他都会笑出声音来。
今天张诚也在看着那已经在天边的太阳。慢慢的他又笑了起来。
他并不因为太阳的落山而伤怀，也不会因太阳的升起而开心，他已经不小了，也确实已经看透了，只要能还清人情，他也许该考虑考虑买块地，去舒舒服服，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了。
他看着温柔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然后一个人影也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是谁？他看不清，他确实老了。
然后他就干脆闭上了自己的眼。
“看不到的我就不看，难免看轻自己。一个人要时时刻刻的保持自信。”
“爹，我回来了。”这是张一的声音。
张诚还是没有睁开眼，只是道：“那就好，陪我一起看夕阳吧。”
张一走到张诚的旁边，坐下。
张诚道：“你见到了万魔王？”
张一道：“他已经老了，但是还是能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
张诚睁开了眼，看着自己年轻的孩子，笑道：“我们都老了，谁都敌不过时间的。”
张一道：“他给我的感觉大概是一种凌人的气息，让人不敢轻视。”
张诚道：“那就对了，他本就那样一个人，或许是你错了，他还并没有老。”
张一道：“您也没有。”
张诚苦笑道：“我真的已经老了，他永远都不可能老的，他就算是死也不会老，就算是他到死前的那一刻他一定还是会给人那种感觉。”
张一道：“他本就是那样一个有威势的人。”
张诚道：“不错。”
又有阳光落在两人的身上。
久久张一才道：“还有一件事。”
张诚道：“他同意把人情还给我们了？”
张一点头。
张诚笑笑：“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做的，他一定会知道丁灵这个人的重要性。”
张一道：“这个丁灵真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张诚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天元帮都想要找出他来，就足以说明他并不简单。”
张一道：“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他？”
张诚笑了道：“你的弟弟们已经去了。”
张一没有搭话。
张诚道：“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人情也快还清了，只要我们能找到丁灵，我就要离开太平镇，去一个真正太平的地方。”
张一惊讶道：“您打算离开我们？”
张诚没有说话，但沉默岂非也是一种回答？
他只是呆呆的看着已经有一半在西山下面的夕阳，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
张一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一句话也不能说，他也只好看着夕阳一点点的走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