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打着一盏蝠纹纸风灯,在前头领路。
莫晓留意到他所穿红色贴里带补子,还有膝襕装饰,她这些天进出宫里,知道低级内侍只能穿青色,较高级别的内侍才许穿红色衣袍,带补子与膝襕的更说明他的地位较高,大概是妃嫔身边的亲信内侍。
夜幕下的禁城肃穆静谧,殿宇高耸,他们沿殿廊在其中穿行,虽然一路上都有宫灯照着道,亦能看到禁卫巡逻,偶尔有内侍来去办事,却仍然有种压抑的气氛。
莫晓打破沉默,小声问道:“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那红衣内侍停步,回头瞥她一眼,悠悠道:“莫太医是贵人多忘事啊……”
莫晓一愣,急忙解释道:“公公莫要误会,下官受伤时头部受到重击,前事统统都忘了,绝非故意怠慢公公。”
红衣内侍转身面对她,嘴角弯起一边,语气嘲讽道:“莫太医什么都忘了,医术却没忘?”
莫晓不禁揣测原身之前是否得罪过这位公公,不然他为何说话如此阴阳怪气?但如今之计她也只有装傻到底了。
她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下官在医学一道浸淫多年,所学医术就如刻入骨髓一般,虽然受伤后忘了之前经历的事,可下官只要一看到药材就想起这是何种药材,药性如何,一看到病症就能忆起这是何种疾病,并知道如何治疗。”
红衣内侍将灯笼举得更高些,照亮他自己的脸:“如此说来,莫太医这会儿好好瞧瞧这张脸,是否能想起来什么?”
他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那张扁平微胖的白净脸盘本来平庸得毫无特色,但被这火光从下往上一照,却显出几分阴森来。
莫晓心道我连自家娘子都认不出,又怎么会记得你?但人家这么有诚意地提要求,特地举灯照亮自己,她也就配合地认真盯着他瞧,瞧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十二分诚挚地说道:“真不记得了!”
红衣内侍什么都没说,放低灯笼,转身继续前行。
莫晓急忙跟上,接着道:“这位公公,可是下官以前得罪过你?”
话音刚落,他便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近乎笑声。
莫晓皱了皱眉,不再说话,暗中记着一路进来所走的路线。
又走出一段,过了乾清门便是后宫所在。经过一座无人居住的宫殿时,红衣内侍忽然说了句:“我姓汤。”
“哦,汤公公。”
“不是我多嘴,这宫里水可深着呢!莫太医前事全都忘了,对面过来一人,你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在这里……”汤公公意味深长地停下,笑了笑,“可怎么混啊?”
他话锋突变,听口气似乎原身并没有得罪过他。不过确实如他所言,这宫里水深着呢,莫晓全无原身记忆,不会随便轻信了他的话,但更用不着与他为敌。她这就客气地回了句:“还需汤公公多加提点才是。”
汤公公回头看她一眼,继续前行。
“汤公公,敢问是哪位娘娘召见下官?”
“陈贵妃哪!”
过了乾清门便是后宫所在,莫晓跟着汤公公一路穿行,终于到了万安宫。
入琼华殿,东次间,绕过一座百鸟朝凤镏金立屏,一道垂地珠帘分隔内外,隐约可见珠帘后的卧榻上有玉人斜倚。
莫晓在珠帘外行礼问安,榻上女子懒洋洋道了声免礼。少时,一支如羊脂白玉般的柔夷从帘内伸出,五指纤长如削葱,指尖蔻丹鲜红,更衬得肌肤如雪,轻轻搁在帘外金丝楠木的小几子上。
莫晓在陈贵妃腕上搭了片纱巾,伸指按脉,只觉脉象平稳,并无什么异样,便问道:“娘娘有何不适?”
“心烦意乱,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夜里觉睡不好。”
陈贵妃九月刚经历生产,诞下皇子。莫晓听她讲述,再加上脉象,判断是没什么身体上的疾病,仅是产后体内激素急剧波动导致的情绪问题罢了。
但贵妃感觉不适,传召她来诊治,她总不能直接说娘娘什么都好,不用吃药吧!那不是显得她无能么?但也不能把没病说成有病,谁会乐意听人说自己有病啊?
莫晓斟酌了一番用词后道:“娘娘刚为皇上诞下龙子,肾气略有紊乱而已,实属正常,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汤公公道:“莫太医开药方吧。”
“娘娘此症不用开药方。”莫晓微笑道,“每天早午晚饭前让汤公公给娘娘读两个笑话足以。” 产后情绪抑郁吃药没用,只有放松心情,保证睡眠,过了这段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好的。
陈贵妃讶然:“莫太医是在说笑么?”
汤公公沉下脸斥问:“读笑话算什么药?莫太医是不愿给贵妃娘娘看病么?”
莫晓不慌不忙,镇定回道:“非也非也,调养身体,首选膳食而非药石。娘娘肾气紊乱,就该补气,这气当然不是怒气,而是喜气。多忧多虑会使人心情郁积,从而导致各种不适或疾病。反之多笑可让人神清气爽,精神健朗,无病防病。”
她又补充道:“当然娘娘如果实在是想补点什么,下官也可以开些补方给娘娘服用。但实言相告,这些都只是聊以寄慰罢了,实在不如开怀大笑的效果好呢!”
陈贵妃不由轻笑出声:“听莫太医讲话可比听笑话有趣,看来以后该多请莫太医来才是。”
贵妃这一笑,汤公公跟着笑了,殿内诸内侍与宫女也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莫晓谦虚道:“娘娘谬赞。下官实在不敢当。”
陈贵妃命人赏赐银两,莫晓美滋滋地收下小费,由小内侍送出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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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心情愉快地回到值房,今晚贵妃一个高兴就赐二两银,都快抵她小半月的俸钱了,这样的传召真是多多益善,天天都值夜班她也乐意啊!
邵望舒盘腿坐在棋盘后,一手托腮,一手按膝,翘首以盼,见她回来,立时笑着招手:“快来!等你半天了!”
莫晓放好医箱,回到棋盘边,只是下棋思路被打断,这会儿连自己最后一子落在哪儿都找了半天。
经邵望舒提醒,她又看了会儿棋局,这才找回方才思路。又与他下了会儿,自觉败局已定,这就想主动认输,却听外头又有内侍来请她去。
邵望舒一脸羡慕:“今晚怎么都找你?这回又是哪个请你?”
莫晓摊手:“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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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跟着来人走了一段,忽然发现不太对劲,眼看前头就是东华门了,带路的小公公却忽而折向左,这就不是进宫的方向了。
她放缓步子问道:“敢问公公在哪里当差?是哪位病了?”
带路的小公公回头笑笑:“莫太医误会了,不是看病的事。”
莫晓疑惑道:“那是为了何事?不能白日里说吗?”她心中惊疑不定,这就停下不走了。
小公公催促道:“督主等着莫太医呢,可不敢让他老人家久等啊!”说着也不看她,直往东而去。
莫晓原地站了会儿,见小公公根本没有停下等她的意思,咬了咬牙也只能跟上。
她跟着小公公走了没几步路就到了一座占地颇广的院落前,四扇黑漆大门只开了中间两扇,门楣上方一块横匾——东缉事厂。
莫晓不由心跳狂飙一百五,手心出汗脚发软,半夜被叫来东厂,随便怎么想都不是好事,但这又是完全不可能拒绝的来自地狱的“邀请”啊!
她深吸几口气,强作镇定,迈步入内。
前院正中竖着那块充满讽刺意义的“百世流芳”牌坊,莫晓却根本无心细看,视线匆匆移向牌坊后的正堂。
幸好,堂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并不阴森恐怖,亦没有大群恶狠狠拿着铁链木枷或是水火棍的东厂番子。
幸好,在堂里等着她的只有一个人,那张五官柔和却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还很眼熟。
瞧见是他,而不是什么脸色青白的可怖老太监,莫晓长长舒了口气,上前拱手行礼:“芮司班,别来无恙?”
带路的小公公回头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上前跪拜行礼:“督主,莫太医来了。”
咦?咦——?
督主?!东厂提督??!!方才带路小公公口中所称的“他老人家”???!!!
莫晓瞪大眼睛望向眼前穿着圆领绯袍的男子,方才心慌中见到熟面孔心下放松,就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儿她才看清他头戴乌纱描金帽,身着织金过肩蟒袍,当膝处横织细云蟒,腰间白玉横带,悬象牙腰牌。
龙有五爪,蟒只少一爪,若非极贵者或帝王荣宠者不得服之。眼前之人还真是东厂提督……
只是她实在想不到提督东厂之人会是如此年轻,看着似乎三十岁都不到,且上回他来莫府“探望”她时还自称司班呢!怎能怪她叫错?
难怪带路的小公公方才会那样子看她一眼了,那是看死人的眼神么?
怎么办?她要不要重新行全礼?要不要磕头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