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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接金兰仓葭谋义弟,吐衷肠岳芸斥长兄(1 / 1)

自周懿那年遭了劫难,便惹下一身病疾,茶饭一概不进。他父母整天焚香祷告,两位太师父四处寻医求方,终年不离左右,如此方捡回一条命来。到了六岁,方能制业学习。因他体魄单小,父母又极疼爱,便不曾教他习武,只一心令他读书。凭他聪颖过人,八岁上已能吟诗作对,十岁修词表赋,便可出口成章,因此上到太师父,下及各姊妹,无不爱他如宝。玉芙亦常教他与众姐妹和睦相处,诸事不可有失体统。那周懿便答说:“凭她们怎么样,我都依顺,凡事都是她先我后,还能不和睦?”玉芙素性喜他随和,今又见他有如此胸襟,方始放下心来,乃安排了李氏,将赵氏并众姑娘们请来住在一处,玉芙只说:“他们本该是亲姐妹兄弟,理应彼此照顾,只为他前时身上不好,没能表进他敬重姐妹的情谊,如今大了,也多立事了,彼此常来往,日后也就多了亲人。”赵氏听了,只是点头,因说:“公子的事厉害,只怕她们姐妹不通道理,万一唐突了,怎么使得!”玉芙见说,倒也不好意思,回来说与周玳,周玳道:“毕竟人家姑娘珍重,她虽然寄住在此,却不屈膝认命,都知道她素日教导女儿很是严谨,想来也是怕有一日这里站不住,再找不到投靠,惹人非议罢了。她即如此说,则是人家立身端正,你我请她来住虽属好意,可是与她作风不符。如今最好送她些银钱,安置她家老小,才是上策。”玉芙道:“自她母女来后,咱们只碍得心里有事,也不常去看望,到底我心里不好受。当初请她来,她说愿把女儿与我做婢,我岂忍心!后来想想,实在怕她认真咱们当她是下人了,所以才请她过来一起住,也好亲密和睦些。要是请她不来,反送走了她,不必说她心里委屈,我也怪难受。”周玳道:“咱们命中无女,懿儿常又说他孤单,不如你认了她家姑娘做义女,她到不必担心再生闲话,这岂不两全?”玉芙思忖再三,乃从。

次日,玉芙起早来见赵氏,不料当时赵氏正在房中饮泪,两个女儿又都双目红肿。赵氏见到玉芙过来,因将女儿一搂,跪倒玉芙面前,母女三人失声痛哭起来。玉芙再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挽住扶起她,赵氏一面抹泪一面哭她命苦,喊起来,都是怜她女儿之词,也惹了玉芙两眼泪。玉芙将女儿哄了一回,又劝赵氏:“又都为了什么大事!我只一心与姐姐和睦度日,半分没有别的意思,姐姐何必这样?”赵氏听了,又跪了下去,哭道:“夫人待我母女恩如海深,我纵死了也难报全,只愿夫人安享太平,长命百岁!”说着,又拉着两个女儿磕头。玉芙道:“姐姐有话快请说,可别苦了孩子。”那赵氏方才止住,乃与玉芙道:“这些年幸得夫人照顾,我原想不到能有今日的,如今她姐妹都懂了事,可到底都是孩子,她即无叔父投靠,又无兄弟照顾,万一一日我舍她去了,只她姊妹两个,能活几日?我求夫人收下她做丫头,亦权作报答夫人的恩德。”玉芙道:‘我来正是为了这事,她姊妹两个如此乖巧惹人,我很舍不得,偏我又不如姐姐有福,膝下竟无一个女儿尽孝。我向姐姐讨她,都与我做女儿吧?”赵氏忙说:“她姐妹虽是我的心头肉,说到底,都是女儿命贱的,怎么受的了这个?况且当年来时我曾许过夫人,只求夫人成全,我死了,也瞑目了!”当下母女三人又抱在一起痛哭。玉芙前后想了一回,心里赞叹她的品性,至此犹不为富贵动心,当真世上少见了,因也答应了。玉芙因知她姊妹心细懂事,又通大理,外人给了,必不舍得,也不放心,因将水杏给了周懿做丫头,只交代陪他一起读书写字,交代周懿连游戏玩笑亦不可有所过失。周懿默默记下,又说于玉芙欲以手足待她,玉芙自然放心。再则又将百合与了芸儿奉茶念书,芸儿本就心善纳人,早时便于百合玩闹戏耍,如今百般不愿她委身居下,素日便与她姐妹相称。玉芙恐她不和睦,私下试探芸儿道:“你怎么待她随你的心,如今她母亲身上有病,怕咱们疏离了她女儿,又恐走进了惹人嫌话,无奈,姑且令她做个丫头,侍奉你们兄妹。这也是你哥哥的意思,你们以后倒和睦些。”芸儿听了,未必都信,于是趁黑来找周懿。素日陪周懿读书的小童宏渊正在书房打盹,见了芸儿,只说:“二爷在寝房百~万\小!说。”等语,芸儿便撑灯而往。可巧当时周懿正为水杏奉茶行礼,又是作揖又叫姐姐,窘地水杏面红耳赤,坐立不是。

芸儿忍住笑,因说:“懿哥哥在不在?没事我进来了!”周懿一听是她,忙开了门,请她进来,随手将茶递了过去,说:“夜黑风高的,你也来这里!妹妹快请喝茶。”芸儿依旧坐着,也不接,笑道:“哥哥这茶是敬姐姐的,妹妹怎么受用!还不快劝姐姐,一回儿再给我斟一杯来。”两个人便大笑起来。周懿道:“好丫头,什么时候你也贫了!”说时又斟一杯,叫了一声亲姐姐妹妹,已将茶盅举过眉梢。芸儿笑道:“纵是亲哥哥,也未必如此疼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是妹妹,又哪好吃你的茶!”因将周懿手里一盅接了过来,自己斟了一杯,又敬他道:“如此才不致失了体统。”周懿道:“这有什么不和体统的?李妈妈常对我说起你们姐妹的事,你们一起说笑,没有一日不开心的,如今来到这里都要讲究个先后高下来,难道当真我是个不易近人的吗?”于是将那茶盅放在案上,两眼含泪,再没说话。水杏见他如此,忙接了那盅茶,又一面赔笑说:“公子可别误会姑娘的意思,三老爷素日教导姑娘立亲首当自重,切不可了草了师长,又不能左右了姐妹,亲归亲,但不能过于亲昵。况且姑娘又不常来,纵有一个哥哥,也无力薄尽孝心,才她说便是亲手足也未必如此疼爱,可见此言不假。芸姑娘这盏茶虽非亲手煮烹,确实处于一片虔诚,如此她即尽了尊兄之道又表了敬友之宜,公子素日精明,怎么反倒此时又不明白了?”周懿听了方始平静下来,回头看见芸儿正在发呆,两眼泪汪汪的,也不看他。周懿自知说错了话,今见她如此,可知内心十分委屈,只是当这水杏在场,不好意思去哄她。一会儿水杏将那盏茶一饮而尽,又给周懿使个眼色,自己推辞要走。芸儿因拦住她说:“姐姐不能走!”水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姑娘可别那么叫,要不是公子说道这个份儿上,我怎么敢喝这杯茶,这个姐姐我怎么承受得它呢?”周懿见说,遂将他手儿一拉,笑道:“可不是自己说漏了嘴了,才还说芸妹妹上体尊兄之道,所以如此,难道他知道姊妹情深比手足,又错在哪里了?”水杏尚未回答,芸儿便将水杏拦了回来,一面又瞪着他,周懿看时,只见水杏满脸红涨了起来,他自己也很羞惭。水杏低着头儿,转身就走,芸儿道:“我跟姐姐一起走。”周懿一慌,抢一步到门前说:“芸妹妹先别走,我有话说。”芸儿道:“你该好好看百~万\小!说了,等你知道了书上怎么说,我们再来。”说时,忽然有人敲门,周懿只当他父亲来了,忙比个手势让二人坐着写字。二人亦知周玳教子之道,虽他对周懿疼爱有加,到底又见不得与女儿深夜胡混,于是各自坐了下来,砚也未磨,提笔作势地用起功来。周懿忍住笑,忙来开了门,只见百合打着灯笼站在门前,后面跟两个小厮。百合笑道:“他们说公子在书房,果真在,可看见芸姑娘来了没有?三老爷唤她回去呢。”周懿直叹了一口长气,打发了小厮,将百合请进屋,笑道:“姐姐吓了我一大跳!”众人都忍俊不禁。水杏道:“怎么比你小的也成了你姐姐了!若如此,公子岂不是要给全天下的女孩儿当弟弟了。”如此只说的芸儿弯腰捧腹而笑。周懿“哎呦”一声坐在地上,说道:“好丫头,今儿我认仨姐姐,谁不依,我就不起来!”芸儿忙来扶他,说道:“快别闹了,我是妹妹,做不得姐姐,不然大人们见到了,咱们谁也别相见了。”无奈周懿不从,到底赖着叫了几声。水杏道:“公子真有这心,就在大老爷面前说出来,谁再不依,就撵出去,也使得!”周懿方才罢住。

一会儿水杏对百合使个眼色叫她先走,百合因说夜黑路深,偏那来时的小厮又被周懿打发了,她自己一人心里实在害怕。水杏便趁此推说要送她妹妹回去,芸儿道:“姐姐不必再跑了,我随她回去。”周懿道:“芸妹妹留下,我说一句话,你再走。”芸儿道:“你有什么话,请说。”周懿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直涨得脸红。可巧那时有个丫头来,众女孩儿皆以姐姐呼之。那女孩儿乳名唤作喜鹊,原系李氏娘家旁院的女儿,因她母亲封为三房她也是个丫头,其父深切恶之,日里懒于教养,时常殴打痛骂。李氏见她可怜,便说服其母,悄悄领了出来。那喜鹊自跟了李氏到了周家,就在经书房跟个名叫赵鸿的道士打理整顿。近因周懿、岳芸等人要来此学习,又有周袭代教,水杏奉茶,百合制墨,内外事务皆不在她职务之内,故她白日便来李氏处浇花养草,夜里回到经房。

那喜鹊与水杏交到丰厚,又因她提及之故,芸儿也常见她,众人说笑一处,也甚和睦,只是周懿不曾见过,便随着别人唤她姐姐。喜鹊原与众女孩说话,倒不曾看到他,如今听见有人喊她姐姐,回头看见个面目俊俏的儿童,倒也认他是个姑娘,因问众人:“这个姑娘怎么没见过?”众人一听,登时笑的流泪,周懿也很不好意思,忙脱了帽子。水杏因请他坐下,奉了茶,将喜鹊之事细说了一回,周懿听时,只是点头。

喜鹊见众人待他不同常人,正在纳闷,只见百合偷偷递个眼色,喜鹊走来问罢,唬的一跳,登时面如金纸,转身跪在周懿面前,连声求饶磕头。周懿立时呆了,便问芸儿:“我不是佛祖罗汉,他怎么跪我?”芸儿也是一头雾水,只随他一起来搀喜鹊,那喜鹊怎么敢起?只是跪着,哭的如泪人一般。水杏叹了一阵,说道:“今儿是二公子和芸姑娘,也倒相安无事,姐姐再这么着,反另他们没意思了,只是别让那帮下流东西出去乱说罢了。”于是劝慰一番,先早送走了她。回来看见周、岳二人尚在糊涂当中,因笑于二人道:“是她对二爷说话无理,自己吓哭的。”周懿道:“丫头说话好没意思,我又不是老虎妖怪,你这话什么意思?”水杏道:“二爷这就不懂了,我们都是下人丫头,须不得与二爷玩笑。才她取笑二爷,自是没了体统,岂不是大罪?”周懿一听,心头那团业火直又烧了起来,脸上登时涨出几条青筋,一句话到了唇边,却未说出来,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恍惚过了许久,周懿回过神来,只见芸儿正看着他落泪,水杏给他推胸脯,百合捧着茶水,另有几个婆子里外的忙活。周懿忍着泪,对芸儿道:“芸妹妹,如今我成了独自一人了,我只视你亲如手足,无奈又非一胎同生,你们说说笑笑,都使得,为何只我一人流浪于灯火阑珊之处!”说了,下了床就来外走,芸儿忙来搀扶。

芸儿也听的满心酸楚,心中默念千百遍好心的哥哥,又叮嘱水杏一番,自己随百合回去了。至夜深犹在窗前嗟叹,思来想去,实在不能安心,于是写一封信使人给周懿送去。偏巧当时灵修过来看他,芸儿回她父亲说是周袭令她去念书,至黑方另送回。今又功课在身,欲往周懿住处交送云云。灵修也不细问,只稍坐了片刻,唤来两个小童,吩咐送去乃罢。次日清晨,灵修又使人送来一口琴,芸儿看时,竟是灵修随身多年的宝贝,且自她记事至如今,那琴从未被外人用过。芸儿问那人系何用意,那人回说:“老爷说他今日繁忙,恐无暇来望姑娘,偏姑娘又在学习当中,切不可耽误了年华,除工课外,一应琴棋针黹,益多为妙。”芸儿道:“忙什么事?值上连这个都不要了!”那人道:“老爷原是舍不得,只是说为了姑娘,也不值什么了。”芸儿听了,到底不能相信,于是令那人带上琴,来见灵修。

到了前山园中,只见四处冷清,逢上入秋景退,越发显得荒凉起来。芸儿走在桂花树下,睹暗香冷溢,不免动伤惜时哀景之愁,高墙颓垣竟锁她一腔儿女痴情,真真:

化蝶欲飞双翅残,空向秋垣独悲伤!

芸儿站了半晌,不觉双腿酸麻,因向菊花从中坐下,横抱孤琴呆呆地空奏起来。忽一时想起周懿曾在她父亲门下学琴,此景此情,当真逢他一曲方才见得真实,于是抱琴来找周懿。

走过那片桂树林,隐约又听见有人在茶房下说话,芸儿看时,原是她父亲与周袭。芸儿只当灵修在问她功课之事,便悄悄站到亭后的一方巨石后,细听时,二人又有争吵之势。周袭只说一句:“他是什么人,师父早也说过,他使你去拿箫,分明当你是个替死鬼!我的话你不听也罢,可是别惹祸上身,令师父脸上无光。是非轻重,你好自为之!”说了,叹了一口气,匆匆去了。芸儿见说的厉害,已唬的一身汗,到底没听见她父亲说什么,自己也不敢动一动。忽一时又见周跃来劝说,灵修道:“你我皆为七尺男儿,岂能言而无信,为世人不齿之流?”周跃道:“哥哥这话虽有道理,只怕不能细说,想那苍阳也是一世枭雄,大丈夫生身如此,理所当然为义而死。然当年屠剑蒙难之时,除虞广陵随从,余者竟无一人,此人如何,可见否?如今他与哥哥义结金兰,本当和平共享余年,竟不料他开口便以音乐为由,令哥哥去闯虎穴,可见不是善意!若哥哥真得了那箫,势必挑起周、虞两家不和,师父与虞广陵交道深厚,这岂不令他们晚年结仇,徒生枝节?再者,六悬峰虽无外援,却实为虎穴,五莲手下人多,又极残暴,单凭哥哥一人,如何遂愿?”灵修听了,已泪光点点,说几声愧对恩师云云,然人无信不立,大丈夫死不悔言,为义字效命,死得其所!于是向天鸣誓,若生祸患,岳灵修自请辞师别宗,自乘恶名,以谢师恩!二人走后,芸儿独在亭下流泪,再不知她父亲要出什么事,想来必非良兆,当下没敢多想,也不敢张扬,匆匆便来找周懿哭诉。

原来灵修近日认个义兄,竟是虞广陵同门的师弟苍阳。那日灵修下山访友,路遇一男子被人围堵剿杀,那人又护个四五岁的女孩儿,逢上一群虎狼,几乎要送了性命。灵修看不过眼,仗义杀了几个毛贼,结了那人孤身之困。那生逃者扬言,日后定将白鹤山杀个精光!灵修火冒三丈,之势擒了那个贼首,一剑杀了。众贼见他武艺高强,都连滚带爬地跑了。

后来方知此人即是苍阳。那日求客六悬峰,回来看见有山贼劫财杀人,又欲殃祸儿童,苍阳因与众贼周旋一回,救了那女孩儿。如今苍阳已上不惑之秋,自是赏识灵修年轻有为,偏二人皆好音乐,谈论起来,自是十分交心。当下二人指天为证,接下共死之盟。岳灵修尝听他师父说及苍阳兄弟之事,向今仰慕已久,当此幸见,乃以兄呼之。

再者,那死在灵修剑下的小贼不过十五六岁,姓严名奎,原籍山西。其祖父严紫龙当年官居三品,为晋远将军,后因遭奸人陷害,天子怒欲诛之。偏当时有敌来犯,一经攻下京城,眼看帝业难保。严紫龙戴罪请缨,蒙冤之臣,安求身全!于是率众部将开城迎敌,竟一举而破之。天子因也欲以功补过,命他原职复命,岂知紫龙自此看破官场,已率子嗣他乡隐退了。严紫龙身前生有二子,长子严曷,次子严冲,严奎即严曷之子。严紫龙一族远离桑梓,落户白鹤山西南,相去不过百里,如今庄宅错落,门客济济。当年紫龙归西时言与众人,立次子掌家立户,此亦因其厚道之由。众人谨以其愿,隆庭之下,保严冲掌家立事,其兄深切恶之。严冲以他父亲所嘱,礼贤而下士,宽厚而爱人,祖上虽是隐居,却在四乡之内舟济百姓。然严曷有气在心,又是心胸狭小之人,百般纵容下人四处作恶,严冲虽然气恼,无奈身为人弟,也只好劝其所用罢了。那时严奎死在灵修剑下,严曷悲痛交加,左右一呼,众人欲往白鹤山来讨人偿命。严冲劝住其兄,暂不令枉动,私下使心腹之人去探详情,严曷虽不乐,只是疾痛攻心,诸事不能遂愿,也只得罢了。

当日,灵修与苍阳于白鹤山下落宿。二人把酒辞赋,极是尽兴,苍阳自称妻室已故,只遗若女在膝,如今放过十岁,因无母兄照顾,惹得通身疾病。眼下这个女孩儿已死了家人,苍阳有意带回同女儿一起教养,以倾解她年少无亲之忧,次日便向灵修辞别。临行,苍阳取琴独奏一曲,不觉惹动年上日微之愁,潸然泪下。灵修见那光景,乃遂拜倒身前,欲与江湖隐退,共赏五音之乐。苍阳悲喜交加,泣不自胜,因说:“六悬峰上,玉箫若得,愚兄与弟可以逍遥半世了!只乃虎狼之地无生死,兄不忍殃及贤弟生祸,此,兄之痛也!”灵修见说,遂向天鸣誓,三年之内,必取五龙玉箫,二人乃辞。

那晚周懿一人独自坐了半夜,呆呆地向灯出神,寸无困倦之意。忽一时有人送来一封信,周懿看时,只一句话,竟是芸儿的笔迹:

人之不忍舍我者,亦我之不忍舍者也,人之所以悲我者,是我所以悲者也!

周懿伫立良久,心想果真芸丫头仁善细心,次日吃了午饭便来前山院中找她。那时芸儿不在房中,周懿只得稍坐片刻。吃了一盏茶,仍不见她回来,不觉满心无趣,出了院子,早闻到一股冷香。他尝听说祖师父早年性喜花木,便在这前山园中种下千百株桂树,每年秋暮之节桂花盛开,香溢百里。只因他早年体弱多病,容易走不出来,一直没能见过,当下欣喜而往,不觉喜极忘情。

忽一时芸儿含泪归来,正好碰见周懿在树下赏花,芸儿登时泪如雨注。周懿见她如此,不免心中着慌,于是拉她来树边石上坐下,细细问了一番。芸儿只说她命苦可怜,随又泣不成声。周懿便不好再劝,一则与她拭泪,一则动伤苦命之情,潸然泪下。周懿接过筝,拭了泪,说道:“芸妹妹,三叔那么疼你,把琴都给了你,你还不知足,又哭什么?”芸儿长叹一声,却不理他,周懿将她双手一握,又说:“我陪妹妹走走去,平日你说三叔严于管教,今儿正好是个机会。”芸儿“呸”了一声,抽回一只手来,低头儿不语。周懿呆笑一阵,放了筝,牵着她往桂树林中去了。来到茶亭,芸儿问道:“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周懿笑道:“你请讲。”芸儿道:“我是个苦命的人,比不得二哥哥,若一日我成了孤儿,你怎么待我?”周懿见说,沉默半晌,芸儿又说:“二哥是个多情的人,想来日后也未必只认得妹妹了。”周懿道:“好丫头,你先做着,我一会回来。”说了,转身回去了。待周懿回来,芸儿早已不在亭下,只留了几行字:

与君共此行,桂花尝沾衣。

问菊何所悲,相勉共凄凄。

桂子随风落,徒羡盆中菊。

可怜人世短,匆匆太无趣。

周懿叫了两声,果真芸儿走了,没人回应,当下心中茫然无所之,扶一曲《离黍》,以破愁闷之绪。谁知愁逢此节情更浓,一曲惹他魂飞神荡。偏那时又下起小雨,山风袭来,叫人不寒而栗。一会儿杏儿过来送伞,见他呆呆地在亭下出神,通身淋地水湿,真又急又气。周懿问她:“见芸姑娘没有?”杏儿道:“芸姑娘也不在这淋雨,你在这发呆有什么意思?”周懿方回过神来,说道:“原是要回去呢,只是下了雨,才坐一坐,就等姐姐的伞来。”杏儿道:“你淋成这样,莫非怨我送伞来晚了?”周懿笑道:“岂敢!”又问:“有人给芸姑娘送伞吗?别再也淋了。”杏儿道:“芸姑娘早回去了,才见下了雨,都知道你是个傻子,才叫我来送的伞。”只说得周懿低头傻笑。过一时,雨又下的大了,水杏素知秋雨难缠,料定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住,于是抱了琴就要回去。周懿道:“我的手和心都凉了,姐姐给我暖暖,我才走。”水杏只不好意思,因红着脸说:“以后别乱闹,也别说出去才行!”周懿点着头,一应答应了,水杏方容他将手在腰里暖了一回。

过一时,风紧雨骤,芸儿独在房中静坐,竟无半分百~万\小!说的心思。偏百合嫌冷,早上床睡了,至此时未醒。芸儿不知周懿是否着了雨,若不去问一句,实在不能放心,于是换了紫貂大皮褂,取了伞,径往周懿住处去了。彼时周懿尚未回来,丫头们也都怕冷畏寒,趁周懿水杏不在,都私逃下处鬼混去了。芸儿素知周懿生性固执,如今不见他回来,想也必是在林中等她,于是去了桂树林。那时周懿尚在水杏腰里暖手,正巧撞在芸儿眼下,周懿忙撒开了手。芸儿脸色一沉,一句话不说,回头就走。周懿喊道:“妹妹既来了,多少坐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去。”芸儿一站,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只说一句“回去有人和我暖手,我在这里好没意思!”冒雨跑了。周懿听得满心无趣,回来问杏儿什么缘故,杏儿只顾羞,却不回答。

当晚,周懿趁水杏睡了,悄悄来看芸儿。百合说:“姑娘睡了,公子进来坐坐吧。”周懿向里一望,果真见芸儿躺在床上。正要走,只听芸儿在里间唤百合去沏茶,周懿忙撑了灯,打发了她去。彼时芸儿尚在帐里躺着,明知道他是周懿,只装作不知道。一会儿周懿沏了茶,亲自捧到她面前,芸儿起来时,故意冷笑一声,说道:“公子怎么来了!我倒是失礼了。”周懿不好意思,只是陪笑,芸儿又说:“夜黑路深的,你冒雨来,想必有事。要是有命令,请吩咐,何必又为我沏茶,我是个有求不应的人吗!”直说的周懿满心恢冷,不禁冷汗涔涔。恰好百合推门进来,说是杏儿使人送来干衣服来,以备二爷挡风御寒之用云云。芸儿道:“她怎么不来,反倒使起人了!”周懿道:“许是有风,她不方便来罢。”芸儿道:“换了别人就不怕冷了?”说时,芸儿已经接过了衣服,打量周懿通身湿了不少,因让百合关了门窗,又升了个火炉来。芸儿自己拿了个手炉给周懿,说道:“我们这里比不得二爷房里,暖手也只有这个了,你不嫌委屈就先将就着,一会子回去了,自然有好的暖你!”周懿红着脸,空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百合给他换了外衣裤,又送了些茶点,随又去了,房中只剩二人。芸儿心里委屈大,见百合走后,便哭着说:“姑妈怎么给你说的,你都忘了不成!杏儿姐儿俩在这里能呆几天,也值得你如此糟践!”周懿道:“好妹妹,可别赖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玩笑也惯了,如今这么样,也是清清白白的。”芸儿道:“你倒是清清白白,外人看见了怎么说杏儿娘,你可知道?如今她娘要带她回去,就是怕出了事不能见人,你这样,岂不是巴巴地撵她走绝路吗?”周懿道:“那些下流东西见了也敢胡说?”芸儿道:“他们不敢胡说,哥哥的意思是我胡说了?”周懿忙陪笑道:“好丫头,我是你哥,我怎么会这样想,只是咱们的心意把她当成了家人,如此亲切些,方不致疏远了她,外人见了也好交代。”芸儿拭了泪,冷笑一声,说:“撒谎都不脸红!杏儿又不是小孩子,凡事厉害轻重她岂不知?她是个什么人我知道,要不是你赖着她她怎么依你!你来哄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说着,又流下泪来。周懿听了这句话,直愣了半夜,思前想后,再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芸儿躺在床上也不说话,周懿默默念道:“若说是我做错了,我又待杏儿亲如手足,如一母所生;若是芸儿误会了,而我束发之人,又怎能与杏儿亲之以肌肤!当真我之心无杂念,如何又常与杏儿赖于床笫之欢?”如此百思不得其解,一夜不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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