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暖了,白露洲似乎又迎来新的生机,路旁的白杨树也开始抽芽吐蕊,沉睡一个冬季的生灵开始逐渐苏醒了。而长江却到了禁渔期,齐伯已经不能再捕鱼了。不过听齐伯说还是会有渔民冒着风险去捕鱼,不捕鱼就没饭吃。大多数偷偷捕鱼的渔民会用迷魂阵的方式,将许多根竹竿依次排列水中,渔网挂在竹竿上,隐藏在水下,结成一片庞大的捕捞区域。再用一种挂满倒钩的网,鱼只要碰到钩子就休想逃脱,这样的捕捞方式很快,但是鱼基本都是遍体鳞伤,卖不到好价钱,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齐伯不喜欢用那种竭泽而渔的方式,禁渔期的三个月里是不会捕鱼的,家里的四亩地会重新种上水稻,齐伯说爹妈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一间瓦房和四亩地,而这些足够养活他了。徐大顺家原本有四五亩地,可是后来有两亩承包给别人了,每亩一年收一千块钱,自家留着两亩地,现在全种上水稻了。
插秧的时候,我负责在田里拔秧苗,齐伯负责插秧。那时候流行抛秧,就是把秧苗散开随手一抛,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而齐伯还是采用传统的拉线插秧的方法,说这样虽然费事,不过不浪费秧苗,收成也比抛秧的好。
徐大顺家田不多,早早地插完了秧,而别家才刚开始犁田。那时候犁田都是机械化了,村里有拖拉机的农户会把拖拉机的胎卸下来,在田里走几个来回,比牛耕省事,不过要收五十块钱一亩,村里有个农户专接这样的生意。
那天我看见徐大顺居然也开着拖拉机在田里给人家犁田,有模有样,觉得又好奇又好笑,就隔着田埂对他喊,徐大顺,你怎么也干起这活儿了,还真是多才多艺!他回过头笑笑说,开拖拉机的人自己家也要插秧,活忙不过来就找我帮忙,给我二十块钱一亩!
呵呵,这人还真是掉钱眼里了,不过我还挺佩服他的,换成是我未必能吃这苦。
到了中午,插秧的人都回家吃饭了,徐大顺还在田里耕着,我冲他喊,别耕了,快回家吃饭吧,吃完饭再耕!
徐大顺说,哦!知道啦,你嫂子已经做好饭啦,等会儿就会送来的,你先回去吃吧。
我无奈叹口气,也没有理会他,男人有了家庭的压力,必定会将自己放在最后一位,或许他会想,我多耕一亩田,家里就多一点收入,饭桌上可能就多一样荤菜,日子可能就更好过一些吧。而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意识,也没有徐大顺那样的担当,至少他敢于直面现实,并努力挣扎着,虽然力量微薄,却远胜过逃避。
吃过午饭,齐伯说下午就不用你去了,秧苗够用了,我一个人就好。我点头笑笑说好的啊,我可以偷懒了,拔了一上午秧腰酸背疼腿抽筋,下午就睡个懒觉喽!齐伯呵呵笑着,下田去了。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天气很好,放眼望去,田野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难得如此热闹,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我刚上幼儿园,第一次跟着母亲去田里玩,硬是要学着大人的样子,拿着秧苗一本正经地插秧,村里的大人们看见都哈哈大笑,对我母亲说,你家小舟这么小就会插秧啦,真有本事!那时候我就很自豪,仿佛孙悟空刚从菩提老祖那学会了七十二变的本领,总想炫耀一番,虽然没帮上母亲什么忙,不过母亲依然很开心。没想到,这一转眼,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家,想到了母亲今天是不是也在插秧?父亲长期在外跑运输顾不上家里,爷爷又年老多病,帮不上什么忙,她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那一刻,我有种想跑回家的冲动,或许我出来的时间真的够长了,转眼间已经半年了吧,家里人或许早就对我心灰意冷了。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为了虚无缥缈的梦想,有勇气叛逃,却没有勇气面对家人,这是勇敢还是懦弱?或许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一直不敢承认。
我静静闭上眼睛,想着关于家的一切,即使我此刻流泪,也不会有人看见,我已经不想再去追逐什么了,只想回家,白露洲虽然亲切,但我的根不在这里,我对家的愧疚已经湮没了所有的雄心壮志,当我已在远方的时候,才发现,家也变成了远方,自古忠孝两难全,而我放弃孝,又忠于了谁?
田野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打断了我的思索。
我感觉不对劲,起身走出院子,看见周敏站在田埂上喊着徐大顺的名字,朵朵在一边大声地哭着,苏阿姨则躺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
我预感到出大事了,赶忙跑了过去,徐大顺丢下拖拉机跑了过去。我看见徐大顺脱下衬衫,用力将苏阿姨红肿的腿扎紧,腿上留有一个很小的伤口,原来苏阿姨被蛇咬了。
徐大顺冲周敏大吼道:谁叫你把我妈带来的!
周敏哭着说,是她自己非要来看看你,我也没想到这里会有蛇啊!
我也急了,说你们都别废话了,赶紧送医院,快点!
徐大顺顾不上别的,背起苏阿姨往医院跑,我们跑到大路上,想拦一辆车,可是路上的车却出奇地少,我们就这样一边往镇上跑一边回头看有没有车经过,终于来了一辆面包车。
周敏顾不上别的,站在路中间把车拦了下来,还好开车的人是本村的,都认识,答应送我们去医院。
车上,苏阿姨强忍着疼痛,腿已经由先前的红肿变得发紫了,豆大的汗珠从苏阿姨额头上渗出来。我们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催促着司机开快点。朵朵被吓得够呛,不停地哭,拉着妈妈说要回家。
徐大顺突然冲朵朵大吼道,别哭了!烦不烦!朵朵吓得赶紧躲进妈妈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我也急了,说徐大顺!你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周敏紧紧抱着朵朵,说你有火冲我来,关朵朵什么事!
你们俩都给老子滚回家去!
这时苏阿姨捶了下徐大顺,想说什么,可能是没有力气说了,脸上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或许这时苏阿姨心里的痛要远大于身体上的痛吧。
我们到了镇上的医院,苏阿姨被推进手术室。徐大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座椅上,低垂着头,赤膊着上身,腿脚满是泥巴,不时引来路人侧目。周敏站在徐大顺身边,一手捂着嘴,呆呆地看着地面,朵朵则害怕地拽着妈妈的衣服,小脸贴着妈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们,或许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有静静地等待。
一位护士模样的女人让家属去交费,我们凑了身上所有的钱,但是不够,徐大顺说我回家拿,你们在这守着,然后只身一人跑出医院。
周敏抱着朵朵也走出了医院,我不知道她要去哪,也没有问。
当徐大顺回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还好苏阿姨并无大碍,只是要留院观察。
徐大顺问我周敏去哪里了,我摇摇头,他也没多问。我们安排好苏阿姨的病房,徐大顺让我先回去。
当我回到村子的时候,看见齐伯站在路口,像是在焦急地等待什么,第一句话便问我:你苏阿姨怎么样了?
我冷冷地说,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齐伯松了口气。我走过他身旁,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既然这么挂心,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到底在害怕什么?
齐伯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抠进肉里,像是要将世间最坚硬的东西打碎,可终究没能抬起胳膊。
第二天,齐伯早早做好饭,煲了乌鱼汤,让我送到医院去,并吩咐汤是给苏阿姨喝的,一定要多喝点,对伤口好。还塞给我一个信封,很厚实,应该是钱吧,我沉默地接过,去了医院。
当我走在医院的楼梯口时,碰巧听见徐大顺和周敏在谈话,于是我停下脚步。
徐大顺说,我不要你的钱,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不能要。
周敏说,拿着吧,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不想欠你的。
徐大顺急了,说昨天我是太着急了才说出那样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都是我不好。
周敏打断他,说不是这个原因,大顺,我打心眼儿里想和你好好过的,可是朵朵她不喜欢你,其实我想找个伴,多半是为了我的女儿,希望多个人疼她,可是她昨天哭着求我以后不要去你家了,我真的没办法,大顺,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自私,对不起。
周敏说完就急忙跑下楼,正好撞见我。她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说小江你来啦。
我点点头。
周敏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说对了小江,你的那把吉他我改天还是还给你吧,朵朵还太小,不会弹。
我没有说话,突然感觉眼眶好热,我就这样看着她,像看着即将离去的亲人。我故作坚强地深吸一口气,像是带着点抱怨说,这是我送给朵朵的,你没有权利还回来,除非她自己说不喜欢周敏姐,缘分尽了,留点念想也不过分的。
周敏愣愣地看着我,在她眼泪流出来的一瞬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逃出了医院。
徐大顺追了出去,但也只追到医院大门口,手里拿着一沓钱,撕心裂肺地喊着周敏的名字。
我瘫坐在医院走廊上,背靠着墙,望着悲剧的上演,却无力阻止,除了掩面而泣,再想不出其他控诉的方式了。
或许人生就像坐一次长途列车,会路过许多大大小小的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而最伤心的是,有些人原本以为她能陪自己走完这趟长途,直达终点站,真的已经像亲人一样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突然有一天她下车了,头也不回,来不及挽留,来不及道别,甚至连背影都还没来得及被记住,就这样永别了。
原本我以为两颗安于平淡的心是永远不会分离的,没曾想生活中有那么多牵绊,像很多根绳索,拴住彼此,残忍地将两颗已经融为一体的心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