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哪里?”楼云渊追问道,巫咸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楼公子,你对你父亲似乎有一些误解?”
“误解?”楼云渊摇摇头:“巫咸大人,你错了。也许我从来都不了解他。”他自嘲的说道:“他离开的时候,我还不满六岁,若不是君子堂收留我,可能我今天也没办法找到这里来。他若真有如此大的本事,还让我娘孤苦二十年?抱歉,我很难去认识一位这样的父亲。”
巫咸只是静静的听楼云渊诉说,听他的抱怨,没有任何的辩驳,也没有表示出赞同,末了,他才开口道:“看来年轻人和长辈之间,总会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误会随着时间会变得越来越难以解释,难以解开,我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来更改你的看法,但我不得不多说一句话,不要太早对一件事下定论,有时候你掌握的信息,并不是关键。”
楼云渊点点头,也不知他是否思索过巫咸的这番话,他站起身,说道:“十五年来,我听过许多道理,有圣人言,有夫子曰,有凡脍说,道理有大有小,有矛盾,有共通,不过巫咸是否知道,有些时候,我不必听那么多道理。”
巫咸没有回答,沉默的隐于一旁。楼云渊看向女娲的雕像,微笑道:“我想若是师父没有把我带回君子堂,那么我可能像我记忆中的父亲一样,熟读孔孟,攒点银子后,上京赶考,若是运气好,搏个功名,衣锦还乡,光耀门楣,已是极大的幸事。”他轻叹一声,道:“可惜师父待我太好,君子堂的藏书秘籍,恐怕我是第一个能够挺直了腰说一句吾已观其大略的人,他给了我太多的机会,以至于多到令人妒忌,虽然我获得了如此多的资源,虽然我熟知百家武学,虽然我用功十年未辍,但是我早就明白,我这经脉只有常人一般宽窄的体质,已经注定一生都无法将内功修习到通幽以上的境界。”他看向巫咸,笑问道:“前辈,你一定也看出来了吧?”
“不错。”巫咸沉声道:“你的经脉,的确比常人要窄上许多,所以能够调用的内息也会比别人少上一大截,能修炼到通幽境界,已是最乐观的情况。”巫咸毫不留情的指出了楼云渊的状况,比后者当日遇见的那位老者所说更为直接,不过他说完这番话,却是发现楼云渊的面上没有一丝的悲哀神色,要知道,这样的一番话,相当于对他的武学之道判了死刑,可从楼云渊的面容上,巫咸找不到他预想中的表情,这个孩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巫咸忽然感觉楼云渊前来的目的并不是找人这么简单。
“巫咸大人,您认为石砚冰石先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楼云渊忽然问道。
巫咸略为沉吟,回应道:“久仰玉笔山庄少庄主大名,奈何缘悭一面,虽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事迹,我却也知晓他是一个沉着冷静,细腻多谋之辈。”
楼云渊脸上有了一抹明亮的色彩,朗声道:“晚辈亦是如此认为。”
此话一出,巫咸的斗篷猛然胀起,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灼灼的看着楼云渊,声音变得晦涩起来:“心魔?”
“晚辈魔心深种,虽迟迟未解,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想不到还是瞒不过巫咸慧眼。”楼云渊欠身道:“仅是一个小小的提示,巫咸大人便能猜到这上面,在下深感佩服。”
“我先前并未察觉。”巫咸长舒一口气,怔怔的看着楼云渊,道:“你果然有过人之处,很好,很好。”
巫咸连说两个很好,眼神已是越发的明亮,拊掌道:“也正是因为你经脉比常人还要窄上许多的缘故,才能将心魔压制如此之久,可就算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赞叹你那对痛苦超乎寻常的忍耐,可这并不是靠忍耐就能够克服的。”
“是的。”楼云渊回答道:“支撑的力量,来源于信任。如同石先生对我的深信不疑,我对他,亦是充满了信任。既然石先生需要我帮他看一看这个江湖,那么我唯有全力以赴。”说道这里,他摇摇头,自嘲道:“虽然我知道这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可靠,但是当我靠近这里的时候,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甚至能听见魂灵在我耳边的召唤……”
我的父亲,也曾站在这里,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女娲神像的眼眸不是用石材所铸,而是将一汪清泉灌注其中,当人在地面向上仰望着这尊神像时,便会感受到那充满怜悯与慈爱的目光。
楼云渊看着石像,怔怔出神。
神悯世人,可曾救助过他?当年的他,看着这双眼眸时,又想起了谁?
“巫咸大人,您说是三个要求。”楼云渊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敢去看巫咸,甚至想要闭上嘴,防止自己问出接下来的问题,想要捂住耳朵,拒绝问题的答案,可他还是询问道:“我的父亲,提出的第二个要求时什么?”
“第二个要求反而要简单许多,他想让我们带他去见一个人。”巫咸的声音幽幽传来。
“是谁?”
“三百年来,墨家最为杰出的天才机关师……”巫咸说出了一个楼云渊怎么也没想到的人:“碰巧,他待在南疆。”
楼云渊深吸一口气,极其慎重的说出了一个名字:“千手慈悲?”
这下倒是轮到巫咸惊讶了:“他为人低调,在你还未出生时便已退隐江湖,只是依旧进行着他的研究,这些年来,江湖上知晓他的人已越来越少,流传于世的作品也是极少,想不到你竟然认得?”
“我虽从未见过这位前辈,却也听过他的一句狂言:天下机关,尽入我手。尽管有夸大之处,但以一人之力,对抗唐门,霹雳堂的机关制造,已非常人能为。”
“你看上去很惊讶?”巫咸询问道:“你没想到他退隐之后是待在南疆?”
“是的。”楼云渊承认道:“唐门占据蜀中,霹雳堂跨越苏杭,这两处地方,无论是人力,材料还是气候,对于机关的研究制造,都有着先天的优势,说实话,南疆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楼云渊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本来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去找他,可我现在想通了。”
“哦?”巫咸来了兴趣,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千手慈悲虽然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是我知道,研究制造机关需要消耗的,不仅仅是他的精力,还有庞大的金钱。”楼云渊缓缓说道:“机关术在江湖中并没有流传开来,千手慈悲本人的作品也很稀少,那么我很想知道,他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说道此处,楼云渊闭上了嘴,看向巫咸,观察着后者的反应。
“继续说。”巫咸像是在听一个故事一般。
楼云渊食指轻叩剑身,看着地面,道:“一直以来,都是江湖人管江湖事,朝野之间的事情,离江湖似乎太远,不过数十年前,南疆并没有移花宫,也没有千手慈悲这号人物。”他看着巫咸,微笑道:“五仙教似乎也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扮相。”
楼云渊转身,双手张开,仿佛环抱着什么,只听他说道:“当年来到这里的,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触怒了当时最不能冒犯的人,为了弥补这个错误,他被贬到了这世人所说的不毛之地来。”楼云渊的嘴角牵起了一抹微笑:“世人往往被表象所迷惑,而忽略了真实,人们所认为的不毛之地,在他的眼中,却是一片绝佳的净土。”
“很好,你从哪里知道的?”巫咸此时也是站起了身子,楼云渊才发现,原来十巫之首,生的如此高大,可那深色的斗篷依旧将他整个人藏于其中,楼云渊感受到后者心中的震动,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我从书中所得,依靠前辈的提点,推断出来的。”
他补充道:“南宫家积累下来的财富,恐怕只达到了那位老人当年五分之一的水准,沈万三,不愧是个成功的商人。”
当一个商人被冠以富可敌国的称呼后,他考虑的第一件事绝不是如何与所谓的国对抗,而是如何妥善处置自己的财富。
或者说,他需要在财产与性命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能做到这一步的商人,不会没给自己设计好退路。
楼云渊目光灼灼的看着巫咸,道:“以前我遇到的那些奇怪的事似乎被一根线给连在了一起,那些模糊不清的过去,我好像把握到了一点点的方向。我试着去猜一猜当年的事情,和那些隐藏在人心的黑幕。”
“你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巫咸笑了,笑得很开心:“你也是一个年轻的聪明人。”
楼云渊没有后退,听着巫咸那渐渐冰冷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有父辈的几分交情在这里,就能够肆意妄言了?”
“我并没有想到那些关键点,这也不是妄言。”楼云渊感受到那强大的压迫力,劲风扑面,脸上已多出了数道血痕,可他依旧没有后退,像一根顽固的石柱立在原地:“我相信道义存乎天地。”
他的目光充满了希望,他忽然有一些明白当年父亲站在这里的想法了。
他微笑着,伸出手,指向上方,只说了一句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
劲风骤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