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身与财产,是北盟来保障的。”
李轩面不改色,依然和风细雨,“坐地盐商之所以不敢赖你的账,郡官县吏之所以不敢动你,是你的身后站着我们。
若你以伤害我们的利益,来肥己,你就是在利用我们。
当盟内其他守规矩的成员,为了共同的发展而只取三分利,却受到了七分的损失。
而不守规矩的人,却获利七分,还不受惩处,那规矩也就不复存在了。
没了规矩,失了信义,那个站在你身后,保障你人身与财产的北盟,就会瓦解。
为你保驾护航的我们都不在了,你是觉得郡官县吏不敢抄你的家,宰你个肥猪呢。还是你准备再投靠个新势力,再利用谁去?
有合伙人不做,有团不抱。你老这么单枪匹马的跳来跳去,不怕一脚踩空呀?你一个人吃的再肥,一个县吏拿条铁链,就能栓走你这头肥猪,你信么?”
钱景一下恍然大悟,终于听明白了“你的问题,就是没有把自己当做北盟的主人,没有把我们当做自己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君。”
钱景苦笑着拉了把外罩的麻衣,“朝廷贱商如猪狗,好衣不许穿,花纹不许露,商贾何罪,竟与罪犯同配军前?哪个行商的敢信朝廷,敢与杀猪的官吏是一家人?我们这些猪狗不如的商人配么?”
“所以我不忍罚你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轩点点头,一副理解的样子,“我就是知道你把北盟视为官府,把我们与官吏视为一丘之貉。你的看法是对的,北盟就是官府,我们与官吏就是一丘之貉,
可我们不是万般皆下品的独术,是吕不韦,范蠡,管仲,鲍叔牙,子贡等虽商人亦可拜相的共和。”
说着,一笑,“无商,何来商周。白圭之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不就是市场贪婪我恐惧,市场恐惧我贪婪么。
你是商人,恐惧,贪婪,就对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们是与你一样的人,对你的行为也会恐惧。
我们不怕你贪婪,只是希望你贪婪的时候,能拉着我们一起贪婪。因为若你是自己人,我们贪婪的时候,一定拉你一起。”
“可与诸位一起贪婪,景求之不得呀。”
钱景恬不知耻的一舔嘴唇,厚着脸皮道,“幸未能遇到机会则已,盟内若需周转,景必倾我所有,尽我所能。”
说着,又加了句,“利钱好商量。”
“怎么会没机会呢,时下就有机会呀。”
李轩没理钱多多欲对盟内放印子钱的茬儿,抬臂一指棚东一排织机前,正围着简雍与田畴的一堆人,“盟内正要向各方订购一批脱棉籽,捻线的纺机,毛纺机,织布机。量大交货期又紧,小族小户不定备的起料,请的起工。不少手艺精湛的工匠,独缺的就是钱君一样的伯乐。把钱贷给自家人,又能让自己得利,是不是好机会呀?”
“好得很。”
钱景顺着李轩的胳膊看了过去,面容呆滞的点了点头,斗鸡的他都愿意贷,可贷给造织机的工匠,内心失落,神色雀跃,“支持自家人,义不容辞。”
顿了顿,又追问道,“盟内欲定多少织机?”
李轩一摇头:“不多。”
“不多是多少?”钱景下意识的问。
李轩歪头想了想:“就是不少的意思。”
钱景愕然:“我船上的钱,够么?”
“可能…”李轩挠挠头,“可能得差点吧。”
钱景心中陡然升起了不妙的预感,语气发抖:“敢问李君,差点是差多少?”
“就是差一点,就够了。”李轩给了钱景一个不要担心的眼神。
“我明白了。”
钱景难过的一捂肥脸,声音带上了哭腔,“就是永远不够呗。”
“要么说是自己人呢。”
李轩开心的拍了钱景一巴掌,竖起了大拇指,“就是一点就透。”
“在下以为仙帅专坑自己人是谣传。”
钱景哭丧个脸,“我差一点就信了。”
……
大汉最频繁的生产活动,产量最大的产品,就四个字“男耕女织”。
粮是种出来的,可布是怎么出来的?
同样是种出来的。
麻布,葛布,棉布,丝布......
织布要先有纤维原料,棉布就要先种棉花,棉花熟了摘棉桃,用手把棉花揪出来。
于是,就获得了“籽棉”,因为棉里有籽。
要把籽弄出来,就要用弓一样的家伙什,弹棉花,把籽弹出来,获得“棉絮”,也就是皮棉。
絮就是散纤维,从蚕茧中获取散丝的这步,叫“缫丝”。
棉絮就可以直接填充衣被了,可要想再织成布,就要先有“棉线”。
最早是用手把棉絮捻成棉线,直到出现了替代人手的纺织工具,纺轮,纺锤,纺坠。
把“棉絮”打成棉条,在纺轮一挂,用纺锤,转动纺坠,来把散纤维捻成线。
绝大多数女织,就做到这一步,就是把棉花,麻纤维捻成线,然后把棉线交给大户,再从大户家领回新的棉花,回家捻线……
因为大汉是收布税的,对布有严格规定,一匹为长四丈,宽二尺二寸。
一旦在家织布,就要登记为织户,按规制织,上缴多少匹税,都有规定。
一织布,就要购置进阶版织机,要缴布税,大多小民织不起,只把线交给大户。
正常情况下,一女一天能把四五斤纤维,变成线。
把线织成网就是布了。可织一个“井”几个线头就要上上下下。人手下的去,工具下不去,被挡着了,早期织一下就要甩下棒。
直到有了缝纫机一样,在上面一个方向,就可以把线绕过来的针“综框”,一个“综框”控制一条线,提一综就要一踏板,称之为“蹑”。
就是从越王勾践的地盘,发明了这个东西,专门用于织葛布。小户捻线,大户收线织布,才分工。
因为织布机,小户制备不起,与原始织机相比,效率差二十到六十倍。
用多综多蹑的织机,一个时辰,可织布二尺到六尺,
西汉就有120综120蹑的织机了,可事实证明不是越多蹑效率越好,时下大户家的主力织机是50综50蹑。好一点的是60综30蹑,一蹑可同时操作两条线。
简雍家的织机,就是五十综五十蹑的织机,只不过是织绫机,一台两个月才能织一匹绫。二百七十余台,一年织不到一千七百匹。
而织葛织麻织棉布的织机,一日就可织一到四匹。
各种纺织机,用工与织一匹布的时间都是不同的,葛布麻布小户家中土工具就可织,一日半匹。棉布土小户家工具类型,熟练度与织时不等,一日织数尺,月织一匹皆有。
棉布机织一人一机,日可织一两匹。蜀锦就要九人一机两三月才能织一匹,织一匹丝绸则要长达半年。
纺织的背后是纤维,就是耕与牧,葛麻棉桑,羊毛驼毛。
纺织之重,是手工业的锚,是北盟的重中之重。
可时下的北盟,并不适合开展集约化纺织,“男耕女织”的社会,李轩深恐骤然提升的高效率,会颠覆社会生产与分配结构,导致基层组织松散,从而造成政权倾覆。
除非,这一高效与分配,可以被社会吸收。
所以,英格兰广受赞誉的工业革命模式,北盟是不会用的。
人口基数不一样,相对于外部市场的基数,英伦小岛可以忽略不计。相对于大汉的基数,外部市场可以忽略不计。
那种让女工走进工厂,让家庭织户破产的集约化模式,不适合北盟当前情况。
北盟是联盟,是军事政治权力组织,不是资本家。用有限的资本攫取最大的利润,并不是符合它的追求。
扩大支配权,巩固支配权,捍卫支配权,才是北盟这架权力机器的本能。
所以,北盟的纺织业,是要在不改变大汉传统的男耕女织,不颠覆生产分配结构的基础上,依托原有的生产加工分配链条,把效率与分配加到基层。
从基层的“户”开始,效率,分配,一层层的朝上加。
不要一天能出皮棉万斤的扎花机,不淘汰一天弹10斤棉花的苦哈哈,而是淘汰弹棉花的“弓”,代之以一天能脱棉籽50斤的组合式“家庭扎花机”。
就是用一整套弹弓,吊弓,磨盘,弹花棰,牵纱篾组合而成的“家庭手工扎花机”,淘汰掉原始的弹棉弓。
只要1000户从日加工10斤皮棉,提供到日加工50斤,只要户均提升5倍效率。不要一个扎花厂的一万斤,不要一台机器提高的1000倍效率。
工具就是木工造的,通过标准件大生产,减低机器制造费用。再把成套的机器免费为“户”换装。从每日提升的40斤加工量中,提取10斤加工量的机器租赁费用。
由于效率的提高,从10斤提高到了50斤,皮棉的加工成本会降低,只要高于早先日10斤的加工所得,对于弹棉户来讲,就是合算的。
可弹棉户早先每日10斤的产出,就等于被北盟以为“户”提供机器,为“户”提升效率的方式,一分不剩的剥夺走了。
剥夺了又怎么样?弹棉户可以察觉到么,会仇视这样的剥夺,还是会感恩戴德?
这就叫剪羊毛。
这就是统治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