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四载,大家……都还好么?”羿天凝眸看着久违的大师兄,唇边逸一缕轻叹。
“不好!”阿焱擦擦眼角泪水,低头看看自个身上穿的下人的灰布衣衫,嘴里发苦:“自打来了新掌教,大伙儿的苦日子也就一道来了。”
羿天伸手,拉着阿焱坐到一旁,回想当年师门盛况,师尊鞫容在时,师兄们混得风生水起、一派风光,再一看大师兄如今的遭遇,不禁感慨万分:“听说如今的掌教真人,是昔年与师尊结过梁子的蛮玄子师叔,少不了得给你们吃些苦头。”
“可不,师弟你看看我,大师兄我如今混得连个伙夫都不如!”好歹曾是天机观的头号大弟子,焱戎只觉委屈,鼻子一酸,握住小师弟的手,哽咽道:“这么多年了,师兄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回来,你倒是说说,这几年到底去哪里了,怎都没个音信?”
“一言难尽!”羿天轻拍师兄的手背,“若不是病发失忆,我早就该回来看看大师兄的。”
阿焱一惊,急问:“对了,师弟的病可有好些?”记得师弟多年前就抱恙在身,一直病着,师尊也为此大伤脑筋,遍求名医名方无果,“当年,尊上不是说宫里会有人送药来,可以治好你的病么?眼下你这病……”
“没好!”羿天摇摇头,“当年出了那桩事,等不及宫里派人送药来,我就不得不离开天机观!离开时,听说……‘天’字辈的小师弟们都、都……”
“都死了!”阿焱低头抹着眼角泪水,“圣上下旨,命驭刺大将军领兵上山,合围了灵山,杀尽天机观中‘天’字辈弟子!”
当年的天师尊上鞫容,收在门下的一批关门弟子,就是“天”字辈门徒,道号取得极怪,由“一天”到“三百六十五天”,在鞫容出事当晚,圣上突然下旨要杀这批“天”字辈道观弟子,驭刺将军连夜领兵冲入天机观,砍了三百六十三颗头颅,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三百六十五个“天”字辈弟子里,只逃走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一天”小师弟!
“一天师弟,当年要不是你当机立断,让师兄们连夜赶写万言书,假意抨击尊上,装作断绝师徒情分,用以蒙骗圣上,天机观上上下下千余众,怕不是只死个三百六十三人就能了事的!”
对这位“一天”师弟的能耐,焱戎是最最清楚的一个,当年尊上鞫容将“一天”师弟藏在竹林阵法之中那片竹舍里,天机观千余弟子都不得擅闯竹林,也都见不到这位“一天”小师弟的面,只有身为大弟子的他,日日往返竹林,给小师弟送饭,从而一睹“一天”师弟当年的风采——公孙伯羊的得意门生,天师尊上鞫容最最宝贝的弟子,一个身患绝症的小小少年,遗世独立般的、被鞫容深藏在天机观,足不出户,连观中弟子都不得轻易入室窥探。那五个年头,鞫容请了多少名师?细数,恐不下百余人!有兵法名家,有博学鸿儒,有奇才谋士,有玄法大宗……这些倒也罢了,居然连帝师公孙伯羊也请了去!
焱戎始终记得,当年被尊上请来给“一天”师弟授业的名士,来时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一句:“吾毕生所学,此子寥寥数月便能悟得精髓,举一反三,反来难倒尊师,愧难当其师也!”
那些名士宗师,居然说此子乃凤毛麟角、旷世奇才!更有甚者,说此子乃是惊世鬼才!
连尊上也说:“一旦为师出了什么事,你们想活命,就去请教‘一天’,那孩子自有法子帮本门保全千余弟子性命!”
当年,也确实是“一天”师弟,以“千言书、万言书”之策,救了师兄们的命!
“可是……‘天’字辈弟子,三百六十三条性命,却是为我一人而葬送的!”羿天十分清楚:师尊鞫容当年突然招收一批关门弟子,并赐以“天”字辈道号,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给羿天一人打掩护,为了不让人发觉羿天藏身在天机观!
至今,连大师兄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是羿天,而非“一天”!
当年的这一批关门弟子,分别起名一天、两天、三天……直至三百六十五天!除了画师石谬的传人石中徕逃过一劫,其余三百多人,都成了替死鬼,为保全羿天一个人的性命,而丧命在官兵血腥杀戮的屠刀下!
“只有你活着,他们才不算白死!”阿焱始终觉得:天师尊上对“一天”小师弟的重视程度,远超其他弟子!“师兄也坚信,只要你还活着,师尊的冤屈终有一日能昭雪!”世人都说天师尊上是胆大妄为、忤逆犯上,与匡宗的后宫御妻虞嫔做了苟且之事,被匡宗双双捉奸在床,才招致天机观当年的血光之灾!但他不信,以弟子们了解的师尊为人,鞫容不好女色,一心求道,那夜虞嫔初到天机观,不知怎么就摸到鞫容的床上去了……
朝臣曾私下议论,说鞫容定是踩中陷阱,被政敌左淳良拿下!左淳良几次三番斗不过他,此番居然一蹴而就,背后定有谋士!却不知是哪位高人设下这一盘棋,杀得鞫容措手不及!
“师兄,我此番来,就是想问问师尊的下落!”自打恢复记忆,记起当年之事,羿天就心如明镜:当年,石中徕以“三天”师弟的假身份,混在天机观中,实则是给人充当眼线,打探消息,留意天机观天师尊上的一举一动,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闯入竹林一睹“一天”的真容!
凭着石谬传授的画技,石中徕见到他之后,画了一张他的肖像,传递出去,翌日,天机观就出事了,鞫容获罪被擒,而他连夜出逃……
以鞫容的为人,虽无比狂妄,却不近女色,还不至于给匡宗戴绿帽子,羿天一直有个臆测:师尊当年极有可能是为了保全他,才受人威胁踩落圈套!此番来长安,除了给无名村无辜惨死的村人讨还公道、力查真相,他还要找到师尊鞫容!
只有师尊,能解他心中疑惑;也只有师尊,能为他揭晓身世之谜!
“嘘!”阿焱紧张地环顾门窗,侧耳聆听,觉着门廊外头并无动静,才压低嗓子,凑到师弟耳旁,小声道:“他在宫里!据说是被圣上锁进了瀚幽阁!”
“宫中……瀚幽阁……”
羿天口中喃喃,心中犯难:只有进宫,才能见到师尊鞫容的面?然而,以他的身份,如何进宫?
“对了,你失踪这几年,师尊曾托人从宫中悄悄带出一封书信,说你回来时,一定要亲自拆看!”阿焱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封泛黄的、皱皱的信函,递给羿天,“方才见你来,我趁着换盏沏茶的功夫,将这封信一并带来了。”
羿天接到手,见封口完好,心知师兄也未曾看过,便匆忙拆看,但见信上字迹寥寥,似是仓促间写下的,一行字,师尊殷殷叮嘱之词赫然在目——与为师晤面之前,切记隐姓埋名,尤其在长安,切勿透露真名!
的确是师尊的亲笔,羿天看完后,就搁置火烛上,焚烧了书信,耳畔却隐隐回响着师尊当年那番话:
“徒儿,为师给你起名‘羿天’,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为师的苦心!”
羿天这个名字,到底有何寓意?为何不能轻易与旁人提及?——他心中疑窦丛生,看来只有见到鞫容,才能找到答案。
“师弟,你回来就好!”猜不到小师弟心里在琢磨着什么,阿焱自顾自地兴奋起来,“其他的师兄,虽没见过你的面,但也一直盼着你快快露面!只要你回来,一定有办法救出尊上,让师兄们摆脱蛮玄子的魔爪掌控!你可不知道,这些年来,大伙儿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尊上与你,蛮玄子从不把天机弟子当自己人看待,一直提防着,当下人使唤着,这样的日子,难熬哪!”
“师兄,”羿天端盏,浅啜一口,风轻云淡似的问了一句,“你可有法子,帮我拿到一枚通行令?能出入明德门、进皇城的通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