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下午有思修课,谢非岚以等比数列、等差数列及特殊数列等多种方法计算思修老师的点名频率未果后,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上课了。
然后病房里就剩下了我和李南宇。
他用好几个枕头垫着后背,斜靠在病床一角,怀里捧着台笔记本电脑,胸前耷拉着耳机线,已经一动不动盯了屏幕好几个小时。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护士给我们送来了医院的“营养餐”——几片冬瓜,几块榨菜,一碗粥,一个馒头,据说是领导关照专门给C大食物中毒的学生准备的。李南宇终于把目光从屏幕上收回,开始默不作声地喝粥,我也艰难地咽下一块馒头,说:“午餐挺……出人意料哈。”
李南宇看了我一眼,说:“嗯。”
又是“嗯”?“嗯”是什么意思?
“学长你喜欢吃什么?”
“没有特别喜欢的。”他耸了耸肩。
“……呃,学长你看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么?就是米兰昆德拉的那本。”
宋词,你为什么不干脆谈谈天气呢?
“没有。”
我从床头摸出《微积分》,假装不经意地说:“以前我还参加过数学奥赛呢,没想到现在这么怕数学。”
他笑了一下,没有其他的反应。
“学长,你参加过数学奥赛吗?”我执着地引导着话题。
“参加过。”
“那你参加过集中式的训练吗?”
“参加过两次全国冬令营。”
可我们在北京培训时,明明是夏天啊!
“哦,我只在高一暑假的时候来北京参加过培训。”我决定直截了当一些:“我记得当时讲课的有科大著名的张培教授和北大的李元清教授。”
他又笑了一下。
魔方少年,你是失忆了么?
“我发现,搞奥赛的人,很多都喜欢玩魔方。”我说。
这句话明显很有效果,他立刻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收回,颇有兴趣地抬起头来:“是吗?你也玩么?”
“我不玩,但我见过的最快速度是17秒。”我怎么能告诉他,我曾经无聊到坐在他身后计时呢?
“我高二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速度,后来提高到了15秒。”
“学长,你真厉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世界纪录已经在10秒以内了。”他说。
“学长你为什么没有参加清华的保送?”
“我不想读物理或者数学,所以没有签保送协议,而且,我的语文和英语成绩相当差,”他笑了笑:“所以虽然有20分奥赛加分,我也只考到了C大,不过读的是我喜欢的计算机专业。”
“你刚才在写程序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我在看一部纪录片。”
“什么主题的纪录片?”
“一部很早之前拍的关于宇宙学的片子,叫《优雅的宇宙》。”他解释道:“下载了很久,一直没有时间看。”
“宇宙学一定相当有趣吧!”我立刻假装很有兴趣的样子:“不过,必须数学和物理非常好的人才能看懂吧?”
“不需要,这只是一部科普片,高中水平就可以了。”
“那个——学长,我能跟你一起看吗?”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我假装无所谓地耸耸肩。
“好。”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他拔下耳机,将音频设置为公放——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连中文字幕都难以理解,什么“弦理论”、“十维”、“暗物质”……
当院领导拎着水果进来探望时,我已经快睡着了。
“同学,恢复得怎么样啊?”党支部李书记的大肚子突然出现在了视野里,把我吓了一跳。
“挺……挺好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沈泽淼从门口走进来:“老师,我把医生叫来了!”
李书记连忙上前和医生握手,一脸关切地询问C大学生的病情,得知目前情况稳定后,坚持要求再留院观察两天。
“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说,别不好意思,你们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嘱咐一边塞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这么一病,对健康肯定有影响,这是学校的心意,你们拿着买些东西补补身体。
我迟疑地看了李书记一眼,正打算推辞,沈泽淼开口道:“拿着吧,一点心意。”
“我听说下午可能有记者来医院采访,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们到时候还是注意一下,毕竟你们是C大的学生,代表着C大的形象和荣誉,是吧?”李书记笑眯眯地问我,我赶忙点了点头。
“好了,你们好好休息吧,医生,麻烦领我去看看其他同学。”
李书记带着一群人走出了病房,沈泽淼没有跟上,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从老师们留下的各式水果中挑了一个柚子开始剥。
“学长,封口费?”我摇了摇手中的红包。
“有点这种意思吧。”沈泽淼不置可否。
“那你为什么让我收下?”
“你傻啊,有人白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要?再说,李书记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最好去买点营养品来补补。”
“我身体挺好的。”
“不是说了你傻吗?补补脑子啊!”
我气得不肯接他递过来的那瓣柚子。
沈泽淼的手转了个方向,又把柚子递给李南宇:“阿南,茜茜知道了,我可拦不住她,她下午要来医院看你。”
茜茜?那个茜茜?我心中立时警铃大作。
“谁告诉她的?”李南宇皱着眉头问。
“反正不是我。”沈泽淼赶紧撇清干系。
“她来了又要折腾个没完。”李南宇叹了口气。
正当我揣摩这个叫茜茜的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时,沈泽淼一脸愤愤地回答了我的疑问:“在家里她可是小祖宗,谁也不敢招惹她,我妈说穷养儿富养女,小时候我们跟爸妈去逛商场,凡是她看中的一律都买,凡是我看中的一律都不买。”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换了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自从沈泽茜上初中后,除了你以外,她就再也没对别的什么产生过兴趣了。”
28.
严阵以待的电视台记者并没有来,李南宇盖上被子开始补觉,我一个人窝在床上,仍在消化沈泽淼那一番话里的巨大信息量。
所以说沈泽淼有个亲生妹妹叫沈泽茜?而沈泽茜从初中开始就喜欢李南宇?而李南宇也对她十分熟悉?那他喜不喜欢她呢?那他们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那我怎么办?!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隔壁床上的李南宇,深怕他也会被我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声音吵醒。
但他睡得很安静,后脑勺上几根执拗的头发正对着莫名其妙满脸通红的我。
我拿出手机给远程战略合作伙伴阿柳同学发短信:“怎么办?他好像有个青梅竹马!”
阿柳回复道:“先不要一惊一乍,想办法接近他,加深对彼此的了解,再进行可行性分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我觉得阿柳说得有理,决不能被假想中的敌人乱了阵脚。我决定先制定一套攻坚作战计划,核心指导思想就是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探进来一个戴着蝴蝶结的脑袋,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沈泽茜。她与沈泽淼长得十分神似,但五官更为精致小巧,皮肤白皙,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灵动。
她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走到李南宇床边,弯下腰凑近他的脸,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像是要吻他。我立刻把刚刚制定的战略计划扔到九霄云外,“噌”地一声从床上跳起来,然后一脚踹飞了放在床底的盛满昨晚呕吐物的脸盆。
沈泽茜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李南宇也被这一番不小的动静吵醒了,摸索着戴上眼镜,然后用刚睡醒的略带嘶哑的嗓音问道:“茜茜?”
我可怜巴巴去请医院的清洁工来拖地,一推开门就听见沈泽茜银铃般清脆的声音。
“阿南哥,你都不到我们学校来看我。”
“有空就去。”
“阿南哥,有几个学长约我去看电影,你说我跟谁去呢?”
“这要看你想看哪部电影了。”
“我喜欢枪战片,可他们都以为我喜欢爱情片,没有共同语言!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玩将军和士兵的游戏吗?你有空就陪我去嘛!”
“我上次不是陪你去过了吗?”
“什么上次?那都是半年前了!”
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看上去不像情侣,可李南宇对她充满了熟稔和耐心,也许是处于暧昧关系的青梅竹马吧……
放在床头的手机“嗡嗡”地震动,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家里打来的。虽说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但此时的我内心充满了一种被宠溺的需要,于是,我用娇滴滴的声音对着手机撒娇道:“妈妈——我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上吐下泻只给稀饭和咸菜吃简直郁闷死掉啦!”
坐在我妈旁边的我爸马上激动地表示要坐最近一班航班来北京,还让我妈抓紧时间上街给我买一斤老王家特色卤猪蹄和十个芝麻煎饼。
然后,我妈一票否决了他的提案。
再然后,她把我骂了一顿:“让你注意饮食不要吃些有的没的不干净的东西食堂的海鲜变质了没味道吗你闻不出来吗还敢吞到肚子里去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身体了年轻的时候不注意以后结婚生孩子坐月子都会有麻烦!”
我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我委屈地又给宋朝打了一个电话:“哥,我食物中毒住院了,呜呜,我好可怜呀……”
但我哥的重点永远都不变:“住院了?医院里有其他男生吗?长得帅吗?”
我偷偷瞥了一眼隔壁床窃窃私语的两人,更委屈了:“帅,但不知道是不是单身。”
我哥一听立刻来劲了:“单不单身不重要!哥是怎么教你的?没有挖不到的墙角,只有不努力的小三!”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嗓门,十分八卦地问:“你先透露一下基本情况,我保证不跟你妈说。是你们学校的吗?多大了?哪里人?身高体重?有照片吗?”
“只知道是我们学校的,其他都不知道。”我干巴巴地说。
“没关系,先了解一下,全面撒网,重点培养,可行就上,不行就换!”
29.
沈泽茜在病房里呆了一个下午,晚饭的时候,还硬要拉着李南宇去医院外一家素菜馆改善伙食。
李南宇在系鞋带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转头说了一句:“宋词,你也一起来吧。”
用的是祈使句,不是疑问句。
沈泽茜站在他的身边,神情略带不解和不快。
内心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对我说:“宋词!做人要有尊严啊!”
于是我笑眯眯地应道:“好呀,学长。”
12月的北京天寒地冻,黄昏的街道像是被嵌入了一幅背景黯淡的画,瑟瑟冷风从领口处见缝插针地灌入。好不容易挨到了素菜馆,我们每人点了一个菜,又要了一碗汤,吩咐厨师少油少盐。
席间,我一直保持着沉默,沈泽茜叽里呱啦不停地说着,李南宇不时地应几句。
“凯勇去了美国,读的居然是哲学。”
“梦丽姐的电话你还有吗?过年以后就没联系过她。”
“你今年冬至还回嘉兴扫墓吗?”
那么多的地点和人名,于同样在座的我而言,却没有任何意义。人生中大概真的有一条道理叫先来后到。那些占领了你缺席的时光的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都扮演着一个优越感种种的角色,向后来者炫耀着年少再不可得的情谊。
“上次出去唱K唱high了,凌晨一点才回家,结果被我妈骂了半死,哼,沈泽淼夜不归宿她也不管,偏心!”
“你是女孩子,你妈妈自然担心你多一点。”李南宇说。
“前几天我妈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刷”一下把深埋在饭碗里的头抬起来,看见沈泽茜偷偷瞥了李南宇一眼,道:“我说没有。”
李南宇没有反驳。
我立刻决定重启攻坚作战计划2.0版本。
趁着沈泽茜喝汤的间隙,我赶紧找了个话题:“学长,你是北京人,为什么大家都叫你‘阿南’呀?这通常是南方的称呼吧?”
他笑了笑,说:“我外婆是浙江人,这个小名是她给我取的,本来只有沈泽淼这么叫,没想到后来其他大学同学也跟着叫。你是哪里人?”
“我是福建人。”
“福建?我没有去过,应该山清水秀吧。”
“对啊,学长你要是来旅游,我一定带你去——”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泽茜打断了:“阿南哥,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和沈泽淼偷偷开车去内蒙古,后来发现我躲在后备箱里么?哈哈哈哈——”
她灿烂地笑着,下巴微微上扬,灯光下的皮肤吹弹可破,头顶的蝴蝶结又增添了几分俏皮,我不禁看呆了。再埋头看看自己,深陷在没有情趣的黑色羽绒衣里,顶着一头好几天没洗的乱糟糟的头发,装着满肚子清汤寡水。
这样活泼漂亮的姑娘如果都没有让他动心,又怎么会轮到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的我呢?
于是,刚刚还斗志昂扬的我,又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团低气压。
30.
留院观察的第二天,李南宇从早上7点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十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敲得我心烦意乱的,想寻找话题,又怕打扰他。
我歪在床上用手机刷人人,搜索“李南宇”这个名字,搜出了一串人名,于是问道:“学长,你的人人账号是哪个?”
“我没有。”
“那加下Q*Q吧。”
“也没有。你有事就打我电话吧。”
“……”
既没有人人也不用Q*Q的男生要怎么才能接近?难道要靠飞鸽传书?
阿柳坚持不懈地为我献策:“了解一些他喜欢的东西,寻找共同话题。”
“啊?看宇宙学纪录片吗?”
“或者你也学学编程?”
“……那我还是看纪录片吧。”
傍晚的时候,沈泽淼和关公来接我们出院,李南宇坐在车后座上,依然抱着电脑专注地编程。没想到关公这小子也有两把刷子,看了几眼后,竟然蹦出一串专业性的见解,李南宇扭头看他的神情就跟看情人一样,让我忍不住有翻白眼的冲动。
“你当时为什么不报工程学院?”我问关公。
“我想啊,可惜最后时刻被我姐改成了经管院。她说经管院的女生比较多,程序员基本上都是光棍!”
他们二人相谈甚欢,最后关公还表示要去李南宇宿舍借几本原版书看,沈泽淼在男生宿舍区门口将他们放下,然后把我载到了女生宿舍区。
“昨天我见到你妹妹了,她……喜欢李南宇啊?”我假装八卦地问。
“她才不会跟我说这些,不过比起我来,她明显更喜欢阿南。”沈泽淼一脸嫌弃的模样,瞬时让我想起了我哥经常露出的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那李南宇学长喜欢她吗?”
“不知道,没问过。我们男生之间不谈这种知心姐姐的话题。”沈泽淼耸了耸肩。
“那你们谈什么,DOTA和编程?”我无奈地问。
“我们谈的……”他突然咧嘴一笑:“少儿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