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傍晚的时候,我和小孟回到大爷家,刚走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鸡汤!”
“大爷说马上就可以喝啦!”小孟高兴地对我说。
“怎么突然有鸡汤喝?”
“你们领队说要给大家补充点营养,怕大家体力不支。”我们走进屋子,小孟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吧,要等其他人过来才开饭。”
我躺在防潮垫上闭目养神,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日暮落下,气温骤降,山林夜晚的凉意透过地面传来,猛地睁眼,看见昏暗的白炽灯在头顶上不停旋转,耳边的说话声一片嗡嗡,如同令人烦躁的背景音……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屋子里已经铺满了防潮垫,大家正围着两张小桌吃晚饭,见我醒了,忙招呼我道:“快过来,给你留了一个大鸡腿呢!”
“哦。”我晕晕乎乎地应道,手脚并用爬了过去,连碗都端不稳,李冬灵伸出手来,试了下我的额头,道:“有点烫。”
她从急救箱中拿出体温计,让我夹在腋下,过了几分钟取出来一看,37度8,低烧。
“阿南,我们有退烧药吗?”她问。
“有,但是38度以上的高烧才能吃。”李南宇看着我道:“你先把鸡汤喝了,暖暖身体。”
他说完便起身出门,向院子另一端的厨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股呛鼻的辣味,大家都伸长脖子张望,只见李南宇蹲在院子里,用我们自带的便携式炉具在煮姜汤。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我感觉全身上下都热了起来。
“喝一碗,然后捂汗睡觉。”等我吃完晚饭,他端了一碗姜汤给我。
“谢谢。”我伸手接过,感激地说。
“我煮了不少,想喝的可以装一碗驱寒。”他扭头对其他人说。
一时间,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姜味,连灯光都变得暖和起来。
李南宇到屋外接了个电话,等他回来时,李冬灵问:“杨凌怎么样了?”
“还在检查,暂时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时,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对了,宋词,你今天喊杨凌什么来着?”
“瘦高个。”另一个人接话道。
“这外号起得不错,以后就这么叫了。”
“你是不是不记得他的名字啊?”有人一针见血地问。
“咳,你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么?”那人锲而不舍,我把头深深地埋进碗里。
“你不会就记得阿南吧?”
“——我说呢,明明有两个领队,你怎么就想到了喊阿南。”
“那声音,声嘶力竭的——”
“——听了都不忍心。”
“我们听你喊了整整五分钟——”
“——一直在等别的名字——”
“——没等到,你就光喊阿南了——”
我的头已经快掉到碗里去了。
“你们消停些,”于梦息事宁人地说:“再说她就要哭了。”
“说起来阿南从小就怕女孩子哭。”李冬灵轻快地说:“有次过年,一帮小姑娘玩着给娃娃梳头打扮的游戏,意见不合吵了起来,我还记得哭的最凶的是茜茜,阿南没辙,骑车去街上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一打的洋娃娃,一人发一个,然后把她们分别反锁在不同的屋子里,让她们自己玩,不准再发出声音……说起来他那时候也才八*九岁,骑的还是个儿童车,差点没把我爷爷吓死……”
大家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垂下眼睛,默默喝完最后一口姜汤。
我已学会放下不切实际的期待,不再徒劳地揣摩他的言行举止后隐藏的深意。谁说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一定要回报对等的感情呢?寒夜一碗滚烫的姜汤便已足够。
90.
所有队员都睡在同一间屋子里,防潮垫之间相互重叠,拥挤不堪。睡到半夜,外面突然又下起了雨,结果,院子里的猫啊狗啊什么的也进屋避雨,再加上隔壁的猪圈里时不时发出的咕噜声,男女混住间立时升级为人畜混住间。
经过混乱的一夜,第二天,我终于也上绳训练了。原计划是先速降到洞底,再从洞底往上爬,换绳,然后落到另一个平台上,然而,由于我身体的力量不够大,始终不能依靠一根细细的脚蹬在空中站起来从而解开上升器,于是,我就这样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只能等着别人来解救。
有些坏心眼的教练为了帮你长点记性,就会特意让你在空中吊上一会儿。
“学长,我脚都麻了,再吊下去会留下后遗症的!”我可怜兮兮地说。
李南宇挂在和我平行的另一根绳上,表情淡然地扫了一眼我的腿,道:“不会的,要吊上七八个小时才需要截肢。”
“可是吊在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头灯打出孤独的光。
“不好玩你就站起来。”
吊了将近半小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始自己尝试,试了几次后,发现技巧在于手快,于是,趁着脚还没软,我强行撬开上升器,以刮掉手臂上的一块皮为代价,终于把它成功地解了下来。
“换绳。先给下降器打保护,再解开牛尾。”李南宇在一旁指挥。
我故意不理他,神情骄傲地抓过另一根绳子,绑好下降器,然后松开原绳上的牛尾。
“啊——”
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绳子突然从下降器中不受阻碍地穿过,我往下掉了四五米,然后颤颤悠悠地停在半空——绳子因过长过重而卡在了下降器里。
“别动!”黑暗中,我感觉李南宇的声音都抖了。他迅速降落到和我平行的位置,抓住我下方的那节绳子,帮我打好保护。
我的手心一片汗湿,心跳似乎都被遗留在了头顶上方。
“解开保护,抓好绳子,准备下降。”他一字一顿地说。
当我们降落时,平台上已经站满了其他队员,李南宇先解开下降器,然后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要喷射出什么来。
我哆哆嗦嗦地解开下降器,刚一站稳,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攥住了。
“我怎么跟你说的?‘先给下降器打保护,再解开牛尾’,你听见了吗?”他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
“你跟我道歉做什么?掉下去也是你没命!”他喘着气,一张英俊的脸离我只有十厘米,灼热的呼吸扑到我的脸上,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对不起……”可是,除了道歉,我实在无话可说。
他仍旧攥着我的手腕,我带着哭腔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不准哭!”李南宇瞪着我。
“你弄疼我了……”
“阿南,宋词没事就好,你不要凶她嘛!”其他人都在边上劝解:“她是新手,难免犯错,下次会记住的!”
李南宇面无表情地放开我的手,示意其他人准备上绳,李冬灵赶紧把惊魂未定的我拉到一旁,查看我的手腕,问:“你还好吗?”
“没事。”我低声说。
“阿南他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李冬灵安慰我。
“我知道,我就是没见过他这么凶的样子……”
李冬灵温柔地劝导我:“他很少生气,只是太着急了,你想想,刚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你要是掉下去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冬灵的一番话令我既愧疚又后怕,见我畏畏缩缩,她也没有再带我下洞,只让我在洞口三米高的绳上练习。
91.
午饭后,我们乘车返回昆明,赶晚上九点二十的火车回北京。回程的票全部是硬座,瘦高个和张梓牧已经搭乘下午的飞机回北京了。
我们这一群人,浑身上下都是泥,背着面目难辨的巨大行李,活脱脱就是一群乞丐进城,连路边快餐店的老板都拒绝接待。
有人提议开个钟点房冲个澡,可是大家都没有多余的外套换洗,时间也很紧迫,最后还是决定不拘小节一把。这可苦了同一节车厢的旅客和乘务员,纷纷对我们敬而远之,在拥挤的普快列车上给我们腾出了不少空间。
东倒西歪睡了一觉后,男生们又掏出了扑克牌,我们几个女生坐在一起聊天。四个人里,三个都是学经济的,于是感慨了一下祖国区域发展的不均衡。在山里和沙漠为老人们拍照的经历,让我萌发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却同以前的三分钟热度不一样,始终在我脑海中挥散不去。我犹豫地瞥了李南宇一眼,最后找了李冬灵。
“如果你想和‘绿野仙踪’合作,得去跟阿南商量,我做不了主。”她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我只好认命地走到男生的座位边上。
李南宇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打牌,坐在一边颇有兴致地看。我轻轻咳了一声,道:“学长——”
李南宇没有应。
我又叫了一遍:“学长——”
他还是没有反应。
“宋词啊,”另一个男生转头对我说:“这边都是你的学长,你叫谁呢?”
“阿南——”我用微不可闻地声音应道,但他还是听见了。
等我们坐在单独的一张座椅上时,他才发问:“怎么了?”
“就是,我有一个想法——”我在心里掂量着措辞,不自觉地绞着手:“我想——”
“我昨天弄疼你了?”他突然抬起我的手腕,细细查看那一圈淡得几乎辨别不出的痕迹。
“没关系。”我已经不介意了。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自然地放下我的手腕,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你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把小孟说的边远地区的老人缺少照片的情况描述了一遍,然后陈述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深入这些边远地区,为老人们照相,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普通人又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而户外领队在带队时却常常深入不发达地区,照一张相片对他们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如果能够促成这一善举,肯定很有意义。”
“这是个好想法,”李南宇说:“但是,我不能要求领队们做这件事,你得亲自说服他们。”
“可是我不认识他们呀!”
“这不是问题,下次集体聚餐的时候叫上你就好了,你想跟谁谈都可以。”
“谢谢学长,但我现在也只有个想法,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首先,你要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李南宇正色说:“比如说,谁来筹划,谁来组织,谁来参与?是以‘绿野仙踪’附加活动的名义,还是社团的名义,或是兴趣小组的名义?管理和活动模式是什么?最重要的是,资金的来源是哪里?这些都是你要想的问题。你把这些先想清楚了,自然就会知道怎么开始。”
我认真地点点头:“谢谢你,学长。”
“不客气。”
“学长,你最初是怎么想到成立‘绿野仙踪’的?”
“最开始想要组队去徒步时,总是找不到合适的队友,在几个主流论坛上发帖也没人响应,虽然有几次组了队,但队友之间年龄差距比较大,经济情况也不相同,大家的想法不容易磨合,后来我就想自己做一个针对大学生的专业户外论坛。”李南宇解释道。
“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应该很难吧?”我说。
“当你真正想做一件事时的时候,也就不会觉得困难了。”
“可是,怎么才能知道什么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呢?”
李南宇沉思了一秒,道:“与这个想法不期而遇的一瞬间,自然就会知道吧。”
我笑了:“听上去像在说爱情。”。
他也笑了:“我倒是觉得爱情有很多种模样,有些时候,是慢慢才知道的。”
他侧头去看窗外飞逝而过的田野和山丘,阳光照耀在他的侧脸,倒映在我的眼眸。
那是我心里爱情唯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