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坐上飞机,如何跪在灵前,如何目送爷爷冰冷的遗体被缓缓推入焚化炉,又如何护送骨灰安葬在陵园。
大人们忙忙碌碌,订花圈、烧纸钱、供奉香炉、办白喜事……比起安息逝者,这些形式更多是为了慰藉生者。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灵魂从温热的身体里起身而走,蝉鸣高一声低一声,奏出了最后的送别。缭绕的烟雾里,前来吊唁的人们上香、鞠躬,他们敬畏的仅仅是死亡,而我的爷爷,他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他不在那里,但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奶奶受到的打击最大。她在爷爷过世那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对她说,我在下面等你呢。于是她开始反反复复诉说这个梦,以至于全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怕她不愿让爷爷等太久而消极生活。宋朝每天都带着怀孕的嫂子回家吃饭,奶奶看着她的大肚子,脸上的愁云便会舒展开,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你放心,宋家有后了。”由于不知道肚子里怀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嫂子压力大得快患产前忧郁症了。
家人们的第二个重点关注对象便是我。
“爸生前对宋宋最好了,她肯定伤心得要命。”大伯母和我妈站在我面前咬耳朵,就好像我是聋子似的。
但我确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感知模糊。除了悲伤,还有另外一种思绪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入睡。
我有多久没有给爷爷打电话了?我还记得他犯了哮喘住在医院吗?没有,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我在忙着做什么呢?
我在没日没夜地忙着写计划书、忙着做英语题、忙着为情所困。
再往前想,我为什么要报北京的学校呢?我为什么明知不能回头,仍旧义无反顾地离开呢?将来,我还会因此缺席其他亲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吗?
此时,我最怕听见的便是这样的话——“爷爷知道你不吃饭会难过的”、“爷爷会保佑你的”、“爷爷对你最好了,你要多磕几个头”,尤其是——“你在北京赶不回来,大家都理解的,爷爷不会怪你的。”
可是,别人的理解并不能使我变回清白。
直到爷爷不存在了,我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于我是如此意义重大。目之所及的每一样物品都在提醒着我这一点——看,那张他专门买给我的破扇子,他用塑料胶带悉心粘贴起唐僧师徒四人;看,他自娱自乐时玩的四色牌,早已被磨出棱角分明的寂寞;看,那个窗口,他在童年的每个清晨都出现在我惺忪的睡眼里……
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爷爷,从我出生开始,他便一直都扮演着长者的角色,以至于我从未想到他也曾年轻过。我本来有那么多机会问他一个问题的,问他是否有过壮志凌云的梦想,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如今又散落何方;问他是否也曾倾慕哪家姑娘,她嫁的人,姓李还姓王……我本来有那么多机会的,可是我却没有珍惜,直到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我明白,自己陷入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歉疚。歉疚如此深重,让我流干了眼泪。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在葬礼上嚎啕大哭吗?因为眼泪是他们唯一能够偿还的东西。
125.
一周前接到老爸的电话,我立刻乘坐当晚的航班回家,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张便条。所以,周一晚上我刚回到宿舍,室友们便关心地问:“宋词,听说你爷爷过世了,你还好吗?电话也打不通。”
“嗯。”我的声音仍旧带着重重的鼻音。回家的这几天,我只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来自辅导员,另一个来自李南宇,之后便没有再多看手机一眼。
“你没事吧?不要伤心了,节哀顺变。”
虽然我知道她们是出于好意,可我却不愿应答。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份悲伤也是我与爷爷间的私事,就如同那些琐碎的记忆一般,是我一个人的,我想要慢慢咀嚼消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甚至,李南宇打电话给我时,我也只用平常的语气告诉他家里有事,过几天联系。
“宋词,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我去楼下帮你买点夜宵?”谢非岚的神情有些担忧。
“不用了,我不饿,在飞机上随便吃了点。”
“坐飞机累了吧,今天大家早点睡。”张月同说。
我从包里翻出早已没电自动关机的手机,插上电源,按下开机键;抬眼一扫,发现书桌上方的墙上还贴着离开前更新的每日计划表,上面的待办事项仍旧待办。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必须走出愧疚,振作起来。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
于是,我决定,再给自己最后一个晚上调整情绪。
北京不比南方,春夏之交时,昼夜温差依然很大,我从衣橱里随意翻出一件加绒的卫衣套上,白绮瑞惊讶地问:“宋词,这么晚了,你要出门吗?”
“我出去随便走走。”
我看见三个室友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谢非岚说:“那你带上手机吧,有事也好联系。”
“我的手机没电了,放在桌上充电呢。”我无奈地说:“不要担心,我就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走到楼下时,宿管大妈也冲我嚷嚷:“同学,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马上回来。”我胡乱应道,一头撞进夜晚清冷的空气里。
在校园里瞎逛时,我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所有的楼都上了锁,小花园里暗影重重,我也不敢去,只好拐进了体育场。
不远处宿舍楼透出的点点灯光落在观众席上,我爬上看台,坐在一片蓝色*区域,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是的,去年,就是这个季节,就在这个位置,我曾经默默地守望过一个借酒消愁的背影。
我终于知道李南宇为什么选择这个位置了,因为熄灯以后,这是整个体育场最安静最黑暗的一处。
不知为何,我竟然不觉得害怕。相反,心里积攒的许多情绪,在这皎洁的月光下一泻千里。
黑泽明在电影《梦》里说过,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劳动,辛苦一生后死去,是值得庆祝的。
我想起爷爷,他叼着烟斗,慈祥地笑。他付出爱并非是为了让我感觉愧疚,我只要感觉到爱就够了。
我想自己并不需要祈求原谅,因为从来就未曾有过谴责。
泪水再次顺着双颊滑落,但不再来势汹汹,如苦海沉浮,反而细腻温情,如情绪的阀门被开启,所有的回忆与慈爱缓缓流入生命的河流。
卸下防备的我突然很想被安慰。
所以,此刻我是在做梦吗?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顺着阶梯一步一步走上来,脚步坚定如同暗夜的神祗,最后停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我感觉到一双宽厚的、有力的、我渴望已久的手,温柔地捧起了我的脸。
126.
仰头的瞬间,我眼中蓄积的泪水悉数滚落到他的手背上。
他仿佛被击中一般,掌心微微颤抖,随后,我感觉到温热的手指滑过冰凉的脸颊。
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他低低的声音:“我真是见不得你哭。”
这句话听起来似曾相识。因为哭泣的缘故,我的声音委屈又哽咽:“冬灵姐说,只要是女孩子哭,你都见不得。”
“我只给她们买了洋娃娃。”他的声音轻如耳语,像夜晚的风一般难以捕捉。
“可是我连洋娃娃也没有。”我听见自己说。
眼前的人背对月色而立,如雕塑般静默良久,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把我的头揽到他的怀里:“嗯,所以我来了。”
潮湿的脸颊贴在温热的胸膛,我能分辨血脉汨汨流动的声音,闻见衣服上沾染的露水和晚风的味道,听见一颗不知名的种子掉落人间,夜色里长出千万条藤蔓,紧紧包裹住我小小的心。
“很难过吗?”
“嗯。”我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的手指在我的头发里缓慢地滑动,带起一阵酥麻:“我打电话给你,你室友接的电话,让我出来找你。我找了通宵自习室,找了小花园,然后找到体育场。我看不见你,可是我想,也许你会在这里坐着。”他停顿了一秒,继续道:“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坐着。”
“如果我不在呢,你要找遍整个体育场吗?”
“我猜,如果你在体育场,一定会在这里,因为这里最黑暗最安静。”他说:“我也在这里坐过。”
“是她结婚那天吗?”我脱口而出。
他的身体突然一僵:“你怎么知道?”
我沉默不语,他放开了环抱的手,一瞬间,我的一颗心直直地下落。
“是的,小词,但更重要的是,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他缓慢地蹲下,单膝跪在地上:“我感觉有人一直陪在我的身后,可是我喝了太多酒,已经不能分辨,后来我想,那大概是一个错觉,或者是另一个和我一样思念母亲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声音却有些颤抖,仿佛春日冻结的湖面下,早已积蓄起破冰的力量。
他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带着些不可思议地问:“所以,小词,那天是你吗?”
温热的气息离我太近了,近得我浑身都在颤抖。
得不到答案,他似乎不甘心,更迫切地压了过来,鼻尖相蹭,手指在我的脸颊流连:“是你吗?”
这样的亲密让我的所有感官都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抑制不住地叫他的名字:“阿南……”
他终于不再执着,把我整个人揽入怀中。与刚才的安慰不同,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有力,坚定,带着些不打算撒手的架势。
我愣了好几秒,然后慢慢地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腰,轻声说:“是我。”
怀抱又收紧了一点。他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轻轻磨蹭着。我闭上了眼睛。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愿打破这份静谧。夜色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头小虫、每一只路过的飞鸟,都是默不作声的观众。
人生短暂,台词珍贵,故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重要。
如同上一次坐在黑暗的体育场,我又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奥赛教室,讲台上的特聘教授头发花白,他在玩魔方,我在看红楼,窗外是京城难得一见的湛蓝长天。高考考场上,我在纠结物理最后一道选择题是选B还是选C。报志愿时,和父母大战三百回合,最终轻飘飘落到手里的,却是C大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瞬间,在千百万种可能中被组合到了一起,我们才会在此时此地拥抱彼此。
大概所有的意外都是铺垫,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为了遇见他,我一步也没有走错过。
127.
就在我开始思考这个夜晚到底有多漫长时,抱着我的人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小词。”李南宇轻轻喊道。
“嗯?”
“我脚麻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还单膝跪在地上,迅速抽离:“你没事吧?”
“没事。”他用手撑住身体,坐在一旁的座椅上:“你冷不冷?”
我套了一件厚厚的卫衣,又经历了如此血脉偾张的时刻,只觉得全身发热,于是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冷。”
我等着再次跌入温暖的怀抱,李南宇却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那穿上吧。”
“……其实,也不是很冷。”
他坚持用宽大的外套把我裹起来,我的周身迅速被男性气息和洗衣粉味包围。
我使劲嗅了嗅,李南宇问:“闻什么?”
“洗衣粉的味道。”我抖了抖宽大的袖子。
“你喜欢?”
“嗯。”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有安全感。”我说:“女生都喜欢。”
“女生都喜欢洗衣粉的味道,因为有安全感?”
“嗯。”我点点头。
他笑了,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上次的月色也是这么美丽。”我转头看他。
“当时你怎么知道我坐在这里?”他问。
“我在练长跑,然后注意到看台上有人,就上来坐着了……”我尽量轻描淡写。
他没有追问,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小词,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那你之前还不理我……”我小声说。
“因为你总是到处惹麻烦,让我心烦意乱,”他无奈地说:“而且,明明是你不理我的。”
“哪有!”我反问道:“如果那天我在雪山上没有跌倒,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都不理我?”
“你跌倒了还挺骄傲。”他抬起我的下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惹麻烦,所以我才和张梓牧调换队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李南宇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用柔和的嗓音问:“爷爷过世了,为什么没跟我说?”
“除了跟辅导员请事假,我谁都没说,室友她们也是听辅导员说的。”我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我总觉得这是我和爷爷之间的私事,他要走了,我去送他,就是这样。”
“你去送他,他肯定很高兴。”
“嗯。”我低低地说:“爷爷对宋朝很严厉,所以对我很溺爱。比如说,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爷爷早就帮我打好了洗脸水,连牙膏都挤在了牙刷上。”
“还真是溺爱啊……”
“都说隔代亲嘛,我爷爷对我爸他们兄弟几个可严厉了。”
“那你小时候喜欢做什么?”他继续问。
“上各种培训课,当我哥的跟班,还有时刻关注现代医学治疗青春痘的最新进展。”
“没有暗恋隔壁班的小男生吗?”
我反问:“你没有暗恋隔壁班的小女生吗?”
“唔,现在想来,好像是有几个。”他一本正经地回想着。
“有没有偷偷扯她们的辫子?”我酸溜溜地问。
“我没有那种爱好。”
“我才不信。”
“真的,我小时候喜欢玩魔方。”
“还有参加数理化竞赛吧?”
“那不是爱好,是任务,我记得你说你也参加过。”
“但是我脑子笨,光顾着看帅哥了。”
“什么帅哥?”
“不告诉你……”
我们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好像少年李南宇与少女宋词在另一个时空里重新相遇。
风带走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我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128.
黎明的寒意侵袭了我的睡梦,我浑身一哆嗦,醒了过来:“几点了?”
“五点半。”李南宇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肩膀:“冷?”
“嗯。”
“早上有课吗?”
“没有。”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补个觉。”
走到宿舍门口时,我们才迟钝地想起,门禁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解除。
“只能叫醒宿管大妈了。”我无奈地伸手按铃。
李南宇及时拦住了我:“算了吧,去小阁楼补觉。”
“那你呢?”
“我不睡了,第一节有课。”
于是我们又绕到主教楼,穿过一片狼藉的通宵自习室,惊醒了几个睡梦中的人,包括那位哈利波特同学。他愣愣地望着我们,日光灯倾泻下一片晃眼的白色,如同胶片电影。
我们爬上了小阁楼,李南宇递给我一盒牛奶,注视着我喝完,然后顺手打开书桌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个精巧的魔方。
“想学吗?”
我受了蛊惑一般点点头。
“教你好不好?”
“好。”
他笑了笑,在我钻进帐篷时,又柔声问:“不难过了,好不好?”
“好。”
躺在睡袋里,我的脑子有些乱。
我想起爷爷,想起十五岁的夏天,又想起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有些故事开始,有些故事结束。
有些时候我们笑,有些时候我们哭。
唯有皎皎亘古月华,照亮粼粼浩荡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