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宝等人既领了知府之命,又钦佩汤沫的人才武功,何况此事本是美差,当下异口同声说好,簇拥着汤沫出了府衙,在附近各处游玩了一遍。
转眼天色转暗,汤沫与王全宝等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启程赶回府衙。到了内院,见辛知府已坐在客厅,等汤沫回来用饭。汤沫脸红一下,行个礼道:“晚辈贪玩,累伯父等候,愧不敢当。”
辛知府含笑将汤沫扶起,道:“苏杭绝色,本应流连。贤侄初次到此,多看多走才合情理。何况晚饭刚刚准备停当,贤侄无需自责。”
辛晴边与汤沫说话,边把他领到饭厅。回头对王全宝四人说:“王捕头,你们陪水贤侄走了半天,想也饿了,我已吩咐留了你们的饭,一同吃了再回不迟。”
王全宝等本想告辞回去,听知府大人这么说,只得应了,一同进了饭厅。汤沫见那桌上摆着一盘清炒芦笋,一碟盐水花生,一碗卤豆干,一碗鸡蛋木耳。酒是寻常的花雕,饭是土产的稻米。汤沫看这一桌清谈,心想这知府大人的手笔,却比四个捕快差了许多。
众人分宾主落座,辛知府先端起酒杯,对汤沫说:“水贤侄,辛某一向以为养口体不若养心智,故而简陋惯了。贤侄勿怪,先饮此杯,表我心意。”
汤沫连说不敢,好在酒菜虽然平常,那辛知府却是见识非凡,言谈之中甚为投机,当下一席皆欢,也算吃得尽兴。
饭过肚饱、酒空席散之后,王全宝等起身告辞、回家去了。汤沫看天色已不早,也躬身道:“辛伯父明日还有公务,晚辈不敢再行打扰,自去客房歇了,请伯父也早早歇息。”
辛晴听了,笑着点头称是,自回房间去了。
汤沫回到客房,却睡不着,心想辛知府所言与寒飞儿所言之间,冲突甚多。想到昨夜答应寒飞儿,扫了墓今日向她回复。此事既有疑虑,不如便去找她,既不负昨夜之言,也可旁敲侧击,试探一番。
汤沫想到这里,轻轻推开了窗,纵身上房,出了府衙,直奔“沉鱼香醉”而去。
“沉鱼香醉”之内,寒飞儿闺房。
此时虽已夜深,寒飞儿的窗子却依然烛火摇曳。房内,寒飞儿正坐在桌前,一手托着香腮,默默出神。桌上,一把紫砂茶壶、两个小茶杯已擦洗一新,木制茶盒旁边,一只小炭炉炭火正红,炉上架着个铜壶,冒着水汽,眼看水就快开了。
不一会儿,水汽顶着铜壶的壶盖,发出当当的声响。寒飞儿的思绪被声响打断,回过头来。看壶中的水又开了一遍,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天到了这般时候,他大概不会来了。”
寒飞儿的神情透着些许失望,轻轻站起身,从炭炉上拿下铜壶,打算熄灭炭火。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在窗外轻轻敲打窗棂。寒飞儿先是一愣,旋即喜上心头。她赶忙放下铜壶,走上前去,一边拉开窗子一边轻声问:“汤公子,是你么?”
窗外之人果然是汤沫,他手抓着窗框上突出的木椽,整个人悬在空中。见寒飞儿拉开窗站在面前,笑道:“飞儿小姐,正是我。”
寒飞儿见他悬在空中,怕他有失,赶忙退步让开一块空地,担心地说:“汤公子,请快些进来,小心莫要失手。”
汤沫见寒飞儿担心的样子,心中一热,使个“柳燕穿梭”,身子轻轻一摆,松开抓着木椽的手,无声无息落在了寒飞儿房内。落地之后,先向寒飞儿深施一礼,道:“飞儿小姐见谅,本应早些前来复命,不想有事耽搁了。刚才到了窗外,想直接进来,又怕像昨天那样惊吓了小姐,因此不敢造次。”
寒飞儿先关了窗,还礼道:“汤公子无需多礼。公子与飞儿初次相见,却不辞辛苦,代飞儿为亡父进香。飞儿感公子之恩,不能相报。请公子上坐,飞儿特意准备了新摘的雨前龙井,请公子品尝。”
汤沫昨夜在窗外见了寒飞儿的美貌,惊为天人。他自幼跟师傅长大,很少和女子接触,见了美女,不免脸红心跳,因此失手跌进寒飞儿房间。如今听寒飞儿把自己说得这么好,不禁脸红。当时不知如何接口,依言坐在桌旁。寒飞儿走到对面,从茶盒里取两勺茶叶,倒入紫砂壶,用刚烧开的水沏了,扶着桌沿坐下,轻声问汤沫:“汤公子昨夜祭奠先父,可还顺利?”
汤沫听寒飞儿问起,想到辛知府的话,答道:“飞儿小姐所托,在下幸不辱命。只是有一事觉得奇怪,还请小姐明告。”
寒飞儿端起茶壶,往茶杯中斟了茶水,柔声回答:“公子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汤沫接过寒飞儿递来的的茶杯,抿了一口,只觉清香四溢,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赞了声:“好茶!”
接着问道:“昨夜我去伯父坟前,本想进香之后整理一番。却发现伯父的陵寝十分干净整齐,非但杂草全无、落叶扫尽,就连墓碑上的字也是新描的朱砂。小姐可知这是何人所为?”
寒飞儿听汤沫这么问,表情有些哀伤,答道:“家父在世时,曾有位友人。飞儿虽不认得,却听家父提起过。家父的墓碑便是这位伯父所立,祭拜之人,想必也是这位伯父。”
汤沫见寒飞儿有所保留,再问一句道:“既然如此,飞儿小姐为何不与那人相认,却呆在这青楼之中,辛酸度日?”
寒飞儿神情更加凄楚,摇头答道:“飞儿委身于青楼,实出无奈。虽知先父好友近在咫尺,却不敢前去相认。这位伯父立碑之时,飞儿曾扮作路人守在一旁,见碑铭以飞儿名义所刻,心中虽感激,却不敢暴露身份,也不敢前往祭奠。”
汤沫见寒飞儿似有难言之隐,又问:“那为何小姐却告诉了在下,还托在下前往祭奠?”
寒飞儿脸一红,头放得更低,细声答道:“公子高义,飞儿不敢相欺,若讲了实情,请公子切勿见怪——”
“——昨夜飞儿思念亡父,夜不能寐。后逢公子闯入,飞儿看公子眉宇之间一股正气,知道公子是个好人;因心中实在思念家父,难过不已;想当时夜色已深,公子前去,不至横生事端。况且公子是个外人,又只是路过,料想不久便会离去,也不会泄漏了飞儿身份。因此才敢相托。却不想公子这般热心,竟发现其中隐情。公子代飞儿扫墓,替飞儿了却一桩心事,飞儿却有意欺瞒,实在有负公子,望公子恕罪。”
汤沫听寒飞儿这么说,怎会真的怪她,摆摆手,转个话题问道:“敢问小姐何时到的这‘沉鱼香醉’,又是怎样到的这里?”
寒飞儿神情一黯,低下了头,语气带些哽咽:“飞儿十六岁到此,至今已整整三年。至于怎样来此,飞儿实不愿再想起,请公子见谅。”
汤沫见问到寒飞儿伤心处,有些后悔,欠身道:“在下言语欠周,惹得小姐伤心,请小姐见谅。小姐既不愿想起,我不问就是。”
汤沫说罢,果真闭口不问,只捧起手中的茶杯,静静地喝起茶来。寒飞儿见汤沫饮茶不语,突然也觉得无声可贵,于是也不再开口,轻轻拿起茶壶,继续烹茶。两人一个沏、一个饮,虽然半晌无语,却觉得心神荡漾,别有一番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汤沫见不得不告辞了,才放下茶杯,起身道:“耽搁到这么晚,不便再多打扰,在下这就告辞了。倘人生有缘,汤沫当再来拜会小姐,望小姐珍重。”
寒飞儿听汤沫这么说,有些难过,却不知怎样挽留,起身还礼道:“汤公子相助之情,飞儿没齿难忘。望公子此去一路顺风,事事如意。”
寒飞儿说到最后一句,眼泪只在眼眶打转,忍住不掉下来。汤沫心中拿定主意,此时却不便说,只拱手告辞。刚要开窗出去,想起一事,回头问道:“飞儿小姐,不知这‘沉鱼香醉’的老板是谁,现住在何处?”
寒飞儿听汤沫这么问,虽觉得奇怪,却也如实回答:“此间只有老板娘,姓尤,名月娘,就住在后院厢房。公子突然问起此事,不知有何深意?”
汤沫哈哈一笑,摇摇头道:“没事,没事,随便问问而已。在下告辞,飞儿小姐保重。”
汤沫轻轻拉开窗,跳了出去,将窗子带好,下楼重回杭州府衙去了。
寒飞儿怔怔地看着汤沫掩上的窗,眼前还留着他离去一瞬的背影,泪水再也止不住,滑落脸庞。寒飞儿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却如此牵动自己的心。她自幼被父亲养在深闺,不知世事。遭逢大难之后,便流落在烟花之地,每天遇到的都是为自己美貌而来男人。从未见过一个像汤沫这样一无所求、只想帮助自己的少年。方才无声品茗,寒飞儿似乎又找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满足和宁静;可才一转眼,他再次匆匆离去,使她忽又觉得失去了什么,而感到分外的孤独和寂寞。
汤沫的心中又何尝好过?想到方才的情景,只觉得在梦里一般。汤沫昨夜到得杭州,原打算住一夜便走,不想在这苏堤之上,寒飞儿一曲伤魂的歌声把汤沫的心牢牢地绑在了这“沉鱼香醉”的小小轩窗之内。汤沫想着辛知府谈及的往事,以及寒飞儿不肯吐露的隐情,心中盘算,这两件事之间定然还有一段离奇的遭遇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只是不知道辛知府所言有几分可信,寒飞儿不能告知的隐情又是些什么呢?
汤沫一路想,一路到了府衙,他悄悄离开,自然只能悄悄回房。眼看无人,轻手轻脚从特意留着的窗子进了房间,准备上床睡觉。汤沫往床边一坐,不由呆住了,只见床上多了一条厚被,是自己离开时没有的。汤沫心中诧异,这床厚被从何而来?若是辛知府派人送来,发现我深夜不告外出,不知如何想我?但若如此,为何这床被已被打开,似乎被人盖过?汤沫前思后想,觉得不妥,但又想不出个结果来,心想算了,先睡他一觉,明早听辛知府的话,再随机应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