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六七百年间始终作为帝王驻辇之所的王山,曾经是南宋朝廷的皇宫所在。元明以来,凤凰山已无往日的皇家气象,玉殿金栏、楼榭亭山,都似一场南柯,踪迹全无。只有那山间林木,依旧郁郁葱葱;钱塘江水,朝夕奔涌如故。
天已至下午,在山麓石径上,正不紧不慢走来一个道士。
这却是件稀罕事。想这凤凰山上,只有几间破落的寺庙,从未有过道观。而今上来个轻飘飘的道士,岂非驴唇不对马嘴?
不过这道士却是个假货,正是那乔装改扮了的花天古花大官人。
花天古跑到这凤凰山上,倒也不是游山玩水。
原来他出了梦梁楼,便在杭州城打听韩铮当年的庄院所在。想那韩铮未出事之前,是这杭州城里富甲一方的人物,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故而毫不费力探得那庄院在这凤凰山上,他这才不辞劳苦上来一看究竟。
凤凰山虽北近西湖、南接江滨,但山势不高,花天古走了不久便到了山顶。只见怪石嶙峋之间、正对钱塘江岸,有一大片残垣断壁。花天古走近抬头,看那院墙高处业已腐烂的牌匾上,“梧桐山庄”四个大字依稀可见。
“是这里了。”花天古暗自嘀咕,“看这院落的规格,当年必是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一派繁华景象。”花天古轻轻闭目,想象着这院落青砖碧瓦的模样,再睁眼看看眼前的颓败狼籍,一股悲凉之气油然而生。
他顾不得感慨,四下里走走看看,希望能在一堆瓦砾之间,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然而事与愿违,想这庄院先遭洗劫、又被纵火焚烧,到如今已历三载,纵有什么线索,也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花天古忙了半日,毫无收获,不由气馁。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一块断壁上,赌气似地捡起一块石子,胡乱丢去。
那石子打在对面的厚墙上,“笃”的一声弹开了去。这一声寻常人听来普普通通,但花天古暗器冠绝天下,耳力岂是常人可及?他听那声响空空洞洞,顿时起了疑心。
花天古举目观望,见那厚墙所在似是一间极大的屋子,心中暗想,看这屋子的规模,倒像是主人的卧房。他做惯偷香窃玉的勾当,深知这大户人家的女眷常有个存放贵重首饰的夹壁,想到此,花天古赶忙起身,去看那块厚墙之内可有文章。
他先用手背轻敲墙砖,确定那夹层的位置。而后从怀里取出酒壶,将酒倒在墙砖上,洗去上面的浮尘。见这块砖周围边缘平滑、缝隙均匀,花天古一阵暗喜,从怀里取出两枚银镖,左右手拿好了,暗暗用力,轻轻将那块青砖撬了出来。
这里果然是个夹层。花天古伸手进去摸索,那夹层不深,稍一碰、摸到个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个紫檀做就的木盒,大概房屋被焚时受了烘烤,表面一层焦糊。
花天古顾不得多想,急切将木盒打开,见里面有个黄绸包裹,解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这黄绸里包的,竟是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那珠子白如羊脂,全无一点杂质,通体透亮、色泽圆润。手指一触,珠子里竟泛起一抹烟雾,似一幅流动的水墨山水,缠缠绵绵,令人叹为观止。
花天古见了这个宝贝,暗暗吃惊。自个儿在江湖闯荡许久,奇珍异宝也见过不少,但与眼前这珠子相比,简直连粪土都不如。只看这夜明珠,便可想见韩铮当年的富庶。想来乐极生悲,不知被哪伙强盗盯上了,终于惨遭灭门。
花天古一通瞎猜,不得要领。伸手将那夜明珠放在衣袋里,再去夹层里摸索。摸了半天,确定里面再无他物,这才将那块青砖依旧放好,起身拍掉手上的灰尘,下山去了。
花天古前脚刚走,汤沫后脚即至。要说这二人的造化,也的确令人感叹。
汤沫与花天古一样,也是为了寒飞儿来此。他一早向王全宝打听了这个去处,先在府衙歇了半日,便找个借口向辛知府知会了,只身往凤凰山赶来。
此时已是傍晚,碧水东流、日薄西山。净慈寺钟声一响,整个南屏山跟着回荡起来。钟声悠扬淡定,轻飘飘来到凤凰山山顶。
汤沫耳听南屏晚钟,眼见一片萧瑟,心头不免泛酸。他本想来找找线索、碰碰运气,但此情此景,却再也兴不起这个念头。随便找块石头坐下了,一边继续听那钟声,一边看那钱塘江潮涌,心神激荡,留恋不已。
正此时,一阵歌声传来,打断了汤沫的遐思。汤沫见有人来,细心听那歌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
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常怕花开早,
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
算只有殷勤,
画檐蛛网,
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
准拟佳期又误。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
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
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
休去倚危栏,
斜阳正在、
烟柳断肠处。
这一首《摸鱼儿》乃南宋大词人辛弃疾所作,写的是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的故事,诗人借古喻今,感怀身世,曲调苍凉、意境悲远。此时此刻听了,直让人觉得与眼前景致萧然一体、意味深长。
汤沫循着歌声望去,见有一位老人自山下蹒跚而来。看那老者一身褴褛,此时已春暖花开,他却依旧还穿着一件破棉袄,衣服裤子上满是破洞。身后背着卷破草席,左手拎个瓦盆,右手柱一根竹杖,晃晃悠悠往山顶走来。
看他模样,须发皆白,胡乱散落在脑后胸前。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污秽不堪,已看不出原先的肤色。只有那双眼满含凄凉,似是看够了人间惨剧与世态炎凉。
汤沫见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老乞丐竟唱出这等曲子,心中诧异。暗想这山顶除了这座废弃的庄院别无他物,这老者只身前来,莫非是与这“梧桐山庄”曾有一段瓜葛?看他神情、听那歌声,想来必有番伤心的经历。
汤沫看那老者慢慢走进了,走上前去深施一礼,道:“老人家,晚辈有礼。”
汤沫弯腰施礼,原以为老人会问自己几句,谁知他竟似看不见汤沫一般,自顾自走到一堵矮墙下,颤颤巍巍把身后那卷破席子铺开,躺在上面睡起觉来。
汤沫抬头看那老者对自已不闻不问,原想再去搭话。但见老人睡下了,不忍叫醒。汤沫看他模样可怜,起了恻隐之心,暗想这老人八成是眼花耳聋,因此才不理会自己。
此时那老者睡在这残垣之内,让汤沫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一时手足无措。本想再四下看看,却丝毫不敢妄动。
汤沫发一阵子呆,叹了口气:“罢了,与其在这废墟上碰运气,不如去别处看看。”想到此,汤沫走到那老人身前,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打算放在他棉衣里然后离去。谁知一俯下身,却看到老人怀里竟揣着个玉牌。那玉牌呈半圆形,白质红章,上面刻着一条祥龙,模样很是传神。
汤沫看罢,心中暗想,看他穷困如此,却还揣着这块玉牌不舍得拿去换钱,想必这玉牌对他大有来历。看这玉牌形状,大概是一对儿拆开了,莫不是他与妻子的定情之物?
汤沫发一会子呆,心想此间多留无益,遂留下银子,下山往龙井村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