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山下(1 / 1)

听市民们讲,刚才第一酒汉汤官被鬼子抓去拉死人,面对明晃晃的刺刀,汤官若无其事,照样呷着甜甜的老酒。一个鬼子下冲上去,夺下他的酒鳖,扔得远远的。这下可触犯了他的尊严,他青筋爆胀,眼珠暴突,学着鬼子的话,大骂道:“八格耶鲁,你们日本矮子死了死了的。李廉夫夺我的酒鳖,我甘心,你们隔洋过海地来夺我的酒鳖,我死也不甘心。滚,滚回鳖洲去,让你爷爷也安心喝酒!”日本鬼子听不懂李廉夫是谁,也不是鳖洲在哪里,只知道眼前这个中国醉汉在骂人,就举起刺刀,向汤官的腹中刺去。汤官痛苦地捂着肚子,嘴里还叫着:“还我酒鳖!”就栽倒在地。

满街都是焦味和尸体,大火还在烧着,慢吞吞饭店的一堵墙也坍了,黄福泰哭丧着脸,提出着个小箱子在乱跑。

当他们来到花桥头,只见一顶十八层玲珑花轿立在路中,轿扛前后倒毙着两个鬼子,显然,鬼子要抢走这顶轿子,是被花轿的主人给杀掉了。

这顶花轿的主人就是第二酒汉天落的,他是雕刻世家的传人。这个雕刻世家,还得从他爷爷说起。

爷爷七岁就死了双亲,帮人看牛,学会种田。远远望去,只见前面的牛和后面的犁耙,见不到七岁的小耕夫。小耕夫艰难地挣扎着,养活着自己。慢慢地,小耕夫自强自立的故事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银安县城。县城里一位专做花轿鼓亭的老雕匠,感动地落了眼泪。他既可怜惜他,又佩服他。认为小孩将来定有出息,就专程赶到花豹岙,将他接来做徒弟。后来,这个小徒弟果然有出息,他性情温和,灵动聪颖,加上能刻苦钻研,技艺上日见长进。三十岁时,因造了一顶十八层飞檐玲珑花轿而出名。这顶花轿层层叠叠,都用斗拱出挑,间以龙凤走兽,人物故事,挚孩珠玑,琳琳琅琅挂在檐下。朱红枣树轿扛一抬,珠玑碰擦,铎铃鸣响。内有果盒,化妆盒,百宝盒,如搬来天上凌霄殿,移来海上蓬莱宫。

到了天落这代,西风东渐,文明婚礼开始出现,与传统的女着凤冠霞披,男着蟒服羽翎状元帽的“洞房花烛小登科”相并峙,所以花轿业凋零,天落留了几顶,专门租贳用。这顶爷爷传下的玲珑宝轿不出租,天落视作圣物供奉。文明婚礼中渐兴新娘烫发戴墨镜,身着旗袍高跟鞋;新郎身穿长袍马卦,头戴大礼帽,在礼帽旁边插两面根羽翎。因为花轿业的不景气,天落不得不放弃了主业,与一些雕刻匠一起,做起了白木小件。这种白木小件,用杨柳树,白杨树等材料制作,产品都是微型的掌上之物,有艄翁小船,有刘海戏蟾,有财神,有灶爷,有观音等。更有小巧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亭台内刻有时尚的少男少女,或雍容大方的贵妇人和老成持重的老爷们,他们都各有动态,或歌或吟,或棋或琴,或武或文,各有闲事干,用立体的工艺形式反映了闲族的悠憩舒适的生活。除此,还有狮、猫、鼠、兔、鸟、等。或雄视一方,或静观天下,或矫健敏捷,或狡猾机灵……这些艺术品,有的已超越了传统风格,吸收了西方的艺术特长。如狮子的造型,雕刻得精瘦有力,用一种透视法,突出它骨胳与肌肉的健实部分,使它显得更真实。这种白木小件,又因材质细腻坚韧,洁白无暇,不上油漆,素净明快,不但本土人喜欢,外国人一见到它,比中国人更喜欢。为此,早有本县人携带着它,飘洋过海去南洋卖给华侨和外国人,菲律宾,爪哇,马新泰都有人去,都发了财回家。有一户还由此造成起了花园洋房。

花轿店隔壁人家养了一头猪,煮了一锅泔水,烂青菜加黄南瓜,上面撒了些细糠粉,已被日本人吃了个精光,可能就是这两个死鬼吃的。

三春他们眼见着这个情景,不禁赞叹了一声,这个被他们拒之于猛虎会门外的酒汉,竟然会有如此的勇气,连杀两个鬼子。三春轻声地叫了几声,屋内没有回音,估计他已经逃到别处躲藏了。

三春和胡元庆避开人群,又向三春家奔去。三春一看,自已的家正在燃着大火,玉珍也不知了去向。他俩沿着矮屋叫着:“玉珍,玉珍!”突然在一堵倒坍的矮墙里,钻出了一个女人,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她首先看见了三春,惊喜地叫道:“三春,我在这里。”三春和胡元庆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鬼子兵的尸体,三春问:“是你干的?”玉珍狰狞地笑了一下,说:“哼哼,他还想调戏老娘呢!”说完一脚步踢在死尸头上,钢盔飞了起来。

三春急问:“你知道大哥的下落吗?”玉珍沉重地回答:“街上的人在说,大哥受伤了,被鬼子抓紧走了,关在警察局的大牢里。”胡元庆说:“我们快去救他!”

三春稍作思考,说:“不,我们还是先出城去,再作计较。”三人凭着路熟,转弯抹角地奔向东城门,象三支箭,飞快地冲了出去。

刚才周晖的娘在做衣服,忽听外面枪炮声声,忙放下手中的活,扑在佛龛前拜观音,口中念头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城百姓消灾弥难,保佑我儿周晖太太平平呀!”过了一阵,只听门“篷”地一声响,大门被撞开,冲进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枪,凶恶地站在面前。周晖娘此时顾不得什么,本能地抱起观音瓷像,抖抖嗦嗦地看着日本兵,谁也不能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相持了一阵子,只见那日本兵把枪丢在一边,双膝跪地,对着观音拜了起来。然后,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太太,你好象是我拜佛的娘!”说完,拾起枪,向周晖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转个身,走出门外。

当腾大哥被抓的消息在会员中传开时,周晖第一个流眼泪,他知道,在这些残暴的敌人面前,大哥肯定是要被杀害的。李小冬挥动着没受伤的右手,愤怒地说:“我看,大家拼着死也要把大哥救出来,去年朱醒狮游击队就是这样抢救他们的首领的。”

三春眼见群情激愤,自己的内心也是如焚如燎,但他估计到只要一答应大家的要求,这三十来个会员全部都会死光,这岂不是往虎口里送羊羔?这是千万不能答应的。这三十多人的命运全操控在自己手中呀,大哥是要救,但要想个计策。

三春与大家说:“弟兄们,大家别急,先合计合计,想个好计策。去年朱醒狮劫狱,也不是莽来的,也不是采用了声东击西的办法吗?有道是要有勇有谋,当年三国的吕布就是有勇无谋而失败。单凭匹夫之勇,救不得大哥,反害了自身。”王涛支持三春的意见,说:“老三说的对,弟兄们,先要把我们的军马安顿下来,再作计较。没个窝总不行,鸡儿鸟儿都有个窝,。我想前面就是狮子峰,山上有一座关爷庙,可安顿军马,这里地势险要,悬崖陡壁,只有一条石径可通顶峰,这叫作一夫把关,万夫莫开。再加上山上到处是岩洞,洞洞相连,有几个较为宽阔,少说也可容纳千把人。我看就到那里安顿如何?”许多人听了王涛的说的有理,都表示支持,李小冬也只得压下迫切救兄之心,同意王涛的说法。最后三春决定,队伍向狮子山出发。

走了二十来里路,来到狮子山脚下,大家抬头一望,好一座险峰,白云把山尖都吞去了,整座山都由黑褐色的岩山构成,几乎没有树,透过云层,可看到山顶上仅有的几棵大树。这座暴露骨着岩石的大山,体现着它的性格,拗筋曲肉的,多象李小冬身上发达的肌肉呀。

山谷里有一个小村庄,三春决定去讨些吃的。大家一走进村子,只听见一阵关门声,山里人把狗都有关进了屋里。大家敲了几家门,都不开门,也没响动,胡元庆发火了,他狠狠地踢着一家山民的门板,骂着:“他妈的,只管关牢柴门就是啦,城门都被日本人打破了,国门也打破了,还关上这破柴门,顶屁用。快快出来慰劳!”

经他一骂,许多会员也跟着骂起来,并用枪托砸打各家的门。这时三春与王涛使个眼色,与大家说:“大家别这样凶对待老乡,我来叫。”他走进一家茅屋,轻声地叫着:“老乡亲,我们是银安猛虎会呀,县城被鬼子占了,我们只活着三十多人,向你们买些吃的。”

屋里一个老头子,他也常去城里赶集,对猛虎会是非常佩服的,见说是他们,就开了门把他们迎进屋里,捧出凉茶给他们吃。从老头子的口中知道,这个村叫五屏风,就是元代反元起义杨元帅的后代。在元兵剿灭他们祖居地的时候,其中有一户抢了自己家五扇未补烧毁的太公寿屏,逃上山来,在这里生根落脚,繁衍生息,取名为五屏风。“哦!”大家听完,不禁对起义英雄肃然起敬。老头停一一下,欲言又止。三春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就和气地问:“老人家,还有什么话,你请说吧。”老头迟疑了一下,就支支吾吾地说了:上午时分,邹横汉几百个士兵的警察,来到村里,他们在村里杀了几只猪,宰了几十只鸡,大吃一顿,说是犒劳抗日部队,大吃大喝一顿后,他们就上了狮子峰。三春叹了一口气,说:“喔,难怪老乡们关门闭户了。这样对待老百姓,算是吃皇粮的人吗!”

王涛惊道:“他们捷足先登,恐怕对我们是弊多利少呀。这个好窝被他们占了,老三,你说怎么办?”

三春沉吟了一下,说:“我们去找他谈,要他与我们精诚合作,争取救回大哥,夺回县城。”

李小冬急燥地说:“我就不相信他能真心与我们合作,弄不好,他会投降日本鬼子!”

胡元庆说“爱国的人总是占大多数,今天在城楼上,邹局长还可说是抗日的。”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邹横汉能合作,有的说不可能。最后还是三春决定,由他和胡元庆上山交涉,其他人由李小冬负责,先在村子里暂歇一下。

三春和胡元庆在山腰里见到了放哨的牛缺草,说明了来意,牛缺草把他们带到关爷庙见邹横汉。

话说这邹横汉在城头上见鬼子武器精良,士气旺盛,未开战,心已发怵。他先是指挥部下拼命抵抗,也打倒过好几个鬼子。当鬼子枪弹扫射击过来后,他更加知道自己不是敌人的对手,特别是当一发发的迫击炮打上城头后,身边倒下了十来个个自卫队员和警察,他心里一阵紧张。后来忽然见敌人的枪炮朝东城打,知道他们主要进攻是腾海蛟的猛虎队。当城头被子鬼子攻破后,邹横汉选择的不是向猛虎会增援,而是趁机溜走,逃上了狮子山。

邹横汉逃到山顶,心里也有些担忧,手下这几百号人,都要吃要喝,确实是件费脑筋的事。日本鬼子如果长期占领县城,他担心自己会成为一个强盗王了。这时,他突然怀念起死去的李谦夫县长,他做事干练,果断,甚至辣手。如果有他在,现在的局面不至于如此吧。想到他,也想起了李县长的一些事来:

民国二十三年中秋夜,一轮皎洁的月亮升起在小城的登瀛门上,布满面繁星的夜空,象一匹蓝色的绸缎,使人赏心悦目。一阵桂花香气从东门和小北门等几家私人花园中飘扬开来,弥散在小城的上空,随落地的秋风,拂晓过人们的面前,一阵阵沁人心肺的香味,使人陶醉。

状元桥头及两岸,到处都是赏月的人们。店面老板们摆出了一张张桌椅,放上茶水,桂花酒,月饼,邀请亲朋前来赏月品茶。他们从盘古分天地开始谈起,说三山五岳是盘古的骨胳,说月亮太阳是盘古的眼睛;又说后羿因勾搭上素娥,其妻嫦娥一气之下,偷食了后羿的升天之药,抱着白兔上了月亮。吴刚对嫦娥有暗恋之心,玉帝罚他砍桂花树,砍一刀,长一刀,使他没时间再去想嫦娥。只有在中秋一天,吴刚上天去汇报时,这树的口子不会合上,还会掉下一些木屑,掉在地球上称为月牙,吃了它可长命百岁。这一天,小孩们会张着嘴,对着月亮,说月牙会掉进嘴里,吃了会聪明,又会乖。赏月的人们又会指着月亮的黑影说:“喏,那就是吴刚在砍树!”大人们又会教小孩念着歌谣:“月亮彭彭,小囡归娘。娘看见,心头肉,爹看见,百花香,兄弟看见亲姐妹,嫂嫂看见冤家来。吃爹饭,着娘衣,勿着你嫂嫂嫁来衣。前堂吃饭后堂嬉,捏把焦扇赶金鸡。金鸡赶勿着,赶只老乌鹊。呒汤褪,带毛嚼;呒刀切,用手掰;呒箸夹,用手撮;呒盐溅,淡骨骨;呒凳坐,靠桌脚。”

有一些后生们一帮帮,一队队登上城楼,从登瀛门逛到登台门,再逛到望阙门。后生与后生会唱起挑衅的山歌:“对面小鬼没有胆,沙来,让我捉来好锯板。锯来锯去没有板,赏你牛屎当夜饭,沙来。”对面后生也勿服气,回唱道:“对面小鬼没胆量,沙来。捉来脚底踏炮仗,炮仗踏踏勿会响,赏你一把烂泥浆。沙来……”

姑娘们大多躲在家里,勿大成群结队地出门。除了三月三,邀集些小姐妹们煮天下饭时,才去郊游。但也有少数姑娘比较适应潮流,多是读中学的女生。她们穿着淡蓝阴淡士林布做的衣裙,夹杂在后生群中,听后生们斗山歌。后生们见女同伴在场,更唱得胫红脖子粗,青筋根根露,个个象只刚会打鸣的小雄鸡,不肯认输。

全国性的中秋佳节,是古历八月十五,而这里的乡风,中秋是在八月十六。为何如此,这里还有一个典故:说元朝末年,群雄争霸,方国珍割据浙江东部。银安县也是他的抗元基地。据传,方国珍在城内还建过一个小花园,把他老娘接来居住。他是有名的孝子,除了佛祖,世上最可敬的就是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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