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黛玉问她为什么不去东府,落春一面剥着栗子,一面说道:“那边府里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梅花年年都开,年年赏,再好看的花也看厌烦了。再说,今天席上的主角是薛姨妈和薛姐姐,我去不去又有什么要紧。我这个人怕冷不怕热,大冷天在外面顶着寒风赏花,就算有皮裘和碳炉,该挨冻还不是要挨冻,放着暖暖的屋子不呆,何苦找这个罪受。”
说起东府这次宴客,名义上是请府里女眷过去赏花,主客却是薛家母女,黛玉心里颇不是滋味,因为贾敏带着他们来的时候,东府可没有这么郑重其事,热情招待他们三口。想到两家的差别对待,想到自己被拿来和宝钗作比较,想到自己被周瑞家的怠慢……黛玉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在炕桌上划过,闷闷的说道:“薛姨妈一家待人和气,做事周到,会做人,当然比我们家要更受欢迎,所以珍大嫂子宴请她们是应该的。”
话虽说如此说,但是黛玉言语中间的那股酸溜溜的味道遮都遮不住,落春听了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都说黛玉心思剔透,可是到底年纪小,藏不住心思。不过黛玉觉得心里不舒服实属正常,毕竟从亲戚远近上来看,林家才是荣宁两府正经八辈的亲戚,而薛家,不过是荣国府二房的亲戚罢了,但是就黛玉看来,荣宁两府待薛家却比林家更亲近,这点自然让身为林家人的她觉得很是郁闷。
落春笑道:“林姐姐,你想多了。那边府里珍大嫂子她们正是把薛家当客人待,所以才这么郑重其事,恭恭敬敬的,让人挑不出一点礼数上的不是来,相反,她们则是把你们当作了自己人,自家人自然就不用那么客气拘礼,那么讲究了,随便一点想必你们也不会挑理。至于这边府里,你也在这府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府里是个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情况特殊,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所以就不能用平常的眼光来看这府上的事。”
见黛玉听得认真,落春想了一下,又说道:“更何况虽然薛家一直说自家也是大族名宦人家,但是到底是商贾传家,所以无论是行事作风还是做派都是商贾人家的那一套,行事讲究八面玲珑,不轻易得罪人,花钱办事,利益交换。所以在到了府上之后,不免把素日里行事的本事显露了出来,在府里广施恩惠,大结善缘。其实也不过就是对下面的奴才们语调和软一点,多几个笑脸,再赏赐些许微物罢了,至于主子们,则是酬献些风土人情土物。这点东西对府里的主子们来说,并不入眼,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自然也没人放在心上。但是下面的奴才们却是二婶子管家多年试出来的,他们自然看得出二婶对薛家的看重,自然少不得为了讨好二婶,顺着她的心思行事,再加上薛家又大方,所以他们得了人家的好处,说人家几句不要钱的好话也是应有之意,这不算什么,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办事罢了。究竟谁好谁不好,大家心里都有数,不是下面的人随便传几句话就能扭转印象的。至于拿林姐姐你和薛姐姐比,谁让林姐姐最最出色呢,人家是要进宫待选的,自然只能和这府里最好的相比了。从二姐姐到我,则都是提不起来的,连人家一个零头都比不过,和人家相提并论都不配,更不要说是和人家比了。”
其实类似的言语贾敏也曾经对黛玉说过,但是因为贾敏是她的母亲,是自家人的缘故,这话的开解效果远远不如从落春口中说出来,黛玉听了之后觉得心头敞亮多了。听到后面落春调侃迎春她们的话,黛玉忍俊不禁,笑道:“其实不用你这么贬低自己,二姐姐你们各有各的好,你们的优点我还是自愧不如的。我知道府里为什么不拿你们和薛姐姐比的真正理由,说到底不就是你们到底是这府上的姑娘,正经的主子,二舅母再怎么看重薛姐姐,薛姐姐终究是个客人,到底没有让‘客压主’的道理。”何况,这个客人还是有求于主人家的时候。
因落春说到府里的特殊性,黛玉想到自从进府之后的所见所闻,深有感慨的说道:“我来了这么些日子,府里面提起大舅舅来,都说在学问一道上大舅舅远逊于二舅舅,但是我看大舅舅待老太太的心和二舅舅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听着黛玉字斟字酌,非常小心谨慎的说起贾赦和贾政,落春不由得暗自发笑。由不得黛玉不小心,就贾赦和贾政的表现,贾政绝对甩贾赦一条街。贾赦基本上除了黛玉所言的“孝顺”这一优点之外,其他方面根本都不值一提。
贾赦不住正房荣禧堂,并且府上由王夫人管家这种怪异之处,落春最开始以为是贾母为了奠定贾代善过世后,她在府里依然当家做主,为了平衡而起的主意。因为当今以“孝”治天下,贾赦为了前途,也为了孝顺贾母,所以就算内心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了下来。在不知道内情的时候,落春的想法和黛玉是一样的,觉得贾赦就算有百般和千般的不好,至少他对贾母还是很好的,在孝顺这一点上他做的很不错,但是当落春从府里的老人口中知道真相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有些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美好,但是实际上根本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内里的糟污和龌龊大大的颠覆了落春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这事说起来就要从坏事了的义忠亲王说起。当义忠亲王还不是义忠亲王,而是太子的时候,一开始,太子之位还是很稳固的,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他作了多年的太子,久久不能正位,下面的弟弟们渐渐长大,对他这个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不说,并且发起了冲击,而坐在皇位上的父皇随着一年年的变老,对他这个太子的态度也变得怪异起来,不再像以前那么信任,反而多了几分忌惮,太子的日子渐渐的不好过起来。内外夹击之下,为了避免被“废”,太子少不得暗中拉拢朝臣,以便拥有和弟弟和父皇对抗的力量,其中老一辈还在,在朝堂和军中都有一定势力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就是其拉拢的对象,特别是一门两国公的贾家,则是重中之重。
但是那个时候的四大家族掌舵人一个个都是老奸巨猾之辈,面对太子的拉拢态度暧昧,不肯明确表态,多方面下功夫无果的太子无奈之下把目光放到了四大家族的下一辈身上。“老子英雄儿好汉”这一定律并不适用四大家族的继承人,至少不适用贾家。很快,贾赦他们就被拉上了太子的“贼船”,等四大家族的掌舵人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陷得太深,拔不出来了。
在几位弟弟的联手挤兑下,误以为父皇有废他之心的太子不肯坐以待毙,决定奋起一搏,选择举事。本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应该是太子这次举事的助力才是,但是贾代善从贾赦口中得知太子的计划,分析之后觉得太子不会成功,就把事情告诉了皇上,从而把贾家变成了皇帝埋在太子这边的“暗桩”。
太子事败,皇上念及父子之情,虽饶恕了他的性命,但是却将他囚禁了起来,不过并不算苛待于他,太子名号撤销后改封他为“义忠亲王”,让他享受亲王的待遇。对于太子,皇上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是对于参与其中的朝臣皇帝却没有这么手软了,使出了霹雳手段。
“贾王史薛”四大家族这个时候虽然老一辈人还在,但是眼见下一辈没有出息的子弟,等他们这一辈去了之后,家族的衰败不可避免,这对盼着家族绵远流长、富贵永久的老一辈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富贵险中求,当初太子举事的时候,贾代善为了保护皇帝,身受重伤,为的就是给自家博一个富贵,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彻查太子一案的时候,贾赦和贾珍牵涉太深,若非他之前有救驾的功劳,恐怕这两人就要被丢进刑部大牢了。
因为自家的势力都在老子手里握着,所以这两人在帮着太子办事的时候,没少借住妻族的力量,随着太子之案的深入调查,两人的妻族都被牵涉了进去,罪名还不算小,贾家不仅没有出力帮忙捞人不说,反而两人的妻子先后“病逝”了。看在贾代善的面子上,并没有什么罪名落在贾赦的头上,但是等贾代善过世后,府里还未从贾政被额外赏了个主事之衔,并令其入部学习的欢喜中出来,就被贾赦所袭的一等将军爵位而弄懵了。
从国公府到一等将军,这是降了多少级呀。落差大的让人简直无法接受。原来皇帝不是忘记了贾赦的过错,而是在这里记着呢。而且这也注定贾赦以后前途无光,所以贾赦也就死了上进的心。因为这个,哪怕贾赦心心念念都是荣禧堂,但是他没有底气去那住,所以才会乖乖的听贾母的摆布。
关于荣宁两府两主子前两位夫人过世的原因府内外众口一词是病逝,其真正死因在府里是绝对禁忌,提都不能提,哪怕是只言片语,发现一个打死一个。府里为此雷厉风行的打死一批人,发卖一批人,之后又放出去一批人,进一批人……这么些年下来,这事渐渐被人遗忘,这才淡了下去。大家都把“谎言”当成了事实。若非落春为了查清贾家欠债情况,找寻当年的老人探问情况,将这些陈年旧事又翻了出来,七拼八凑之下,明悉了被掩盖的真相。
这事据落春所知,两府里现在知道真相的人不超过两只手,而且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就算是焦大那样仗着以前的功劳,在喝多了的情况下敢将“扒灰”堂而皇之的喊出来的他都没这个胆子提起此事。哪怕是贾敏,贾母都没有和已经出嫁了她说起过,她还一直以为自家的前大嫂是真病死的呢。因此就算落春知道了此事,也不可能往外说,只能咽在肚子里,所以面对黛玉不明真相对贾赦“孝顺”的夸赞,只能呵呵笑着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所幸黛玉不过就那么一说,并不是真要和落春谈论贾赦和贾政。况且就算说这个也不可能和落春说呀,且不说为长者讳,单贾赦是落春的父亲,就算他有多么不好,身为子女者,也不能说他一个“不”字,这对落春来说根本不是个好话题。黛玉和落春两个人就这个绣的好,那个刺的精议论了半晌,跟着又下了一回棋,看了两句书,谈讲了半天,一起用过点心,黛玉起身告辞,落春也不虚留,将她送到门口。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