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渐渐近了岸,碧水蓝山,风烟平阔。
他看着眼前风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熟稔。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楚国。
王城在望。
姬光拢了长氅,解了剑,靠在船舷一带朱红上,看着。
水流里一漾一漾的,尽是桃花。
一抹春色艳。
伍子胥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身边夹杂着丝绸擦过的簌簌声响。这声音让他有些微微的不悦。
伍氏一门,女子姣好。现在这些姣好的堂姐堂妹堂嫂堂侄女们,正嬉笑着从楼上冲下来,手里提着裙裾,言语里雀跃无比。
“吴国的船到了!”
吴国的船到了又如何?
带来异国出产的香料和锦缎而已。
除了装点这些女子的衣衫又有何用?
他只觉得无力。
这次吴楚小战,互有伤亡。但若是他出战,他相信必可将吴国疆土拿下大半。
对了,好像吴国的王,诸樊,是战死了。
他侧头问站在一边的长兄:“来的使臣,是谁?”
兄长微微皱了眉,又舒展开。
“诸樊之子,姬光。”
兄弟两人沉默良久。
“他贵为王储,为何派他出使?”
“他不是王储。”
“哦?”
“吴国先王寿梦有命,令诸樊、余祭、夷昧三兄弟采取兄终弟及制来传位,为的是把王位传到寿梦最小的儿子,季札手里。”
“哦……”
伍子胥无意义地叹了一声。
他想,以后很多年里,楚国都不必担心吴国这个国家了。
因为吴国这种传位方法,必定引起国家的内乱。
权力使人迷醉,进而使人堕落。
他不信这吴国的四兄弟会礼让王位如同礼让餐桌上的一盘小菜。
他又想起,既然如此,这吴国王子姬光,也成了无足轻重的人了。
所以可以派他来出使。
被擒也好,被囚也好,被杀也好,想必吴国不会很介意。
他自己呢?
介不介意?
兄长又在看着他。
以微忧的眼神。
他已经习惯这种眼光,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他敬爱的父亲和兄长,就经常以这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们也经常这样说:
刚而易折,柔者弥坚。
你要为国效力,却不能显得太努力。
你要隐忍藏锋,才可保我伍氏长久。
你才能太高,心气太远,并非好事。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他已经听腻了。
这次吴楚小战,却意外地杀了对方的王。若他是楚国主帅,他可以行使很多策略。
其下,可在战场争胜,宣扬吴王诸樊战死消息,打击敌军士气,顺利攻下城池。
其中,可在外交争胜,以楚国国势压倒吴国,扶植吴国诸王势力,让他们内斗。
其上,甚至可以扶植一个傀儡,比如……
比如那个正从船上下来的吴国诸樊之子姬光。他血统纯正,出身高贵,却与王位无缘。若他并非平庸之辈,则内心必然烧着一盘火。这盘火可以烧得吴国墙倾瓦烬。若他的确是平庸之辈,那更好。傀儡不需要语言。
但楚国的主帅却什么都没有做!
停了战,得意洋洋带着几十个敌军的首级回朝。
然后互通来使,天下太平。
如果是他出征,如果是他当主帅……
伍子胥觉得无力的,是这一切谋略,只能在他脑袋里转动。
每次他闭上眼睛,都觉得这天地是一片虚无空旷,惟有他的神智在其中,像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旗帜一般,挣扎不休。
姬光慢慢走进这城池。
古老,却并不伟岸。
这城池已经有了太长的历史。
甚至可以追溯到殷商时代。
楚国是个过于浪漫的国家。
这城墙上藤萝绿得迷人的眼,绣着万千神祗的彩色绢缎装点着各处,一派春日风景。
真是漂亮。
但是给他三千兵骑,他就可以攻下这座城。
他想。不多不少,三千就够了。
城墙过于低矮,云梯可以简单地架上去。
水流甚至畅通无阻的入城,潜伏在水底的前锋在护城军发现之前,就可以潜入这座都城!
而这王城的道路又未免过于宽阔,一旦敌军入城,将畅通无阻地发起冲锋,而不必陷入艰苦地巷战!
但他没有三千兵马。
他只有孑然一身,甚至连他的剑,都丢在船上没有带来。
若楚国要以一国之力,来围剿他这个人,手里有没有一柄剑,有什么区别?
也许区别只是能否选择光荣的死。
姬光微微一笑。
他赌。
赌楚国不会对他怎么样。
赌自己没有价值。
王位不是他的,虽然死去的吴王诸樊,是他的父亲。
因为失去了价值,所以此时自己变得安全,这想法另他感到深邃的痛。
撕扯开胸口。
若他有一支军队,这一切将完全不同。
此刻姬光走近了高楼。
而伍子胥正向下望着。
他们谁都不知道命运将向哪个方向旋转。
姬光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真的可将这座城池踏在脚下,肆意凌虐。
伍子胥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真的带领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征战天下,但是,却不是为了保护楚国。
而是为了毁灭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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