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又躺回了听涛轩那张熟悉的床上。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那我连续三次被抬进来怎么算?”某只麒麟开始抱怨,对于自己之前惹祸上身的行为完全没有理会,其脸皮之厚,一干使令简直叹为观止。
“那只是你自己爱没事找事惹火烧身的结果!”翠张双手抱胸,斜睨着自家根本不懂羞耻为何物的主上----说实在的,在这一点上,连身为妖魔的他们都觉得自己比自家主上有节操(事实上,若是与秦越做比较,任何恶人都会显得无比圣洁)。
“我?惹火烧身?有吗?”某个快被自家妖魔用眼神杀死的主上迟钝到极点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丝感觉,“不会吧?我倒觉得是麻烦在找我也!”
“……”一众妖魔无语问苍天中,自己到底选了个什么主子?
----其实“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用在这里也是很贴切的。
又是一个夜晚。
金波宫,万籁俱寂。
秦越衣装整齐地坐在院中喝茶,四下几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灯光,她倒茶时却没有一丝迟疑。
执起一边的茶壶,速度虽慢,却是准确无比----那动作流畅得令人怀疑她前世是否与吸血鬼蝙蝠猫头鹰之类的动物有什么亲密的直接亲属关系,否则怎么会有如此之好的眼力?
香茶缓缓地注入桌上两个茶盏中,雾气氤氲而上,淡淡的,如一幕轻纱。
月亮在厚厚的云层后偶尔透出一丝薄光,映在这轻轻的茶雾上,竟有极鬼魅的感觉。
“出来吧。”现任峰麟头也不回地忽然冒出一句,“既然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
“老朽虚度数百载,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却又何曾使过什么鬼魑伎俩?不过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才走得慢些。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哟!”
----人未到,声先至。这一来一往之间,两人已交过一回手,却是不分胜负。
一阵细碎的响动过后,小径尽头出现一个清隽的身影。
白须白发,面容清奇高古……来人正是庆国太师,别号松伯的飞仙乙悦。
他走到近前,向秦越深施一礼。
秦越却是大剌剌地坐在石凳上,连头也没回。直到太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仅仅是微微点点头,却没按规矩回礼,看上去真是傲慢非常。
从头至尾,两人皆是不发一言。
松伯径自在秦越的对面坐下。
秦越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手中却漫不经心地将另一只杯子斟上了滚烫的香茶。
太师笑了笑,不以为意,右手执起茶盏,慢慢品着杯中的茶汤。眼睛似乎投在了遥远的天际和苍茫的云海,但他的眼角,偶尔闪过一两道精光----却是落在了一边的秦越身上。
半晌,放下手中的茶盏,秦越终于开了口:“太师所来为何事?”
别号远甫的老人默不作声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袋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尽管老人的动作已是十分轻柔,但袋子与桌面接触的一刹那,还是发出了微微的响动。
----属于金属物品才有的特殊响动。
秦越挑起了左边那道修长美好的眉毛。
----该不会是……
“这是旌券和旅费。另外,还有一幅芳国的地图。”他慢悠悠地道。
果然!秦越坦然地接过,小心地将它收了起来。
“我待会就走。”她淡淡地说。
“要走要留,悉听您的尊便。”太师说着,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如果……您真的能舍弃一切的的话。”
最后一句,似乎话中有话。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秦越微微低头,在太师眼里,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一个示弱甚至投降的信号。话,仿佛是从她嗓子眼里挤出来般低沉,但语调却仍是淡淡的,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让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这样的反应,让庆国老谋深算的太师有些捉摸不透,一时间他竟忽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继续这场勾心斗角的谈话。
“第一眼见到您时,我就知道了。”斟酌了半天,老人找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安全的话题开了口。他捻着胡子,仿佛有些缅怀。“只要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您的绝世风采,那种气势与风度,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独一无二的。”
是么?秦越在心里微微冷笑。独一无二?你眼前就有一个!
“那么其他的事,你知道多少?”依旧是淡淡的口气。
“不多,不过,够了。”
“没有足够的证据,再聪明的人也有可能推测出一个与事实完全相反的结论。”
打机锋的味道愈加深厚,喝了一杯茶,两人之间的较量又进行了一个回合。这回,秦越稍居下风。
“我坚持我的看法。”太师紧咬着之前的话题不放。
----穷追猛打,果然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某人在心里恨得直咬牙。
“希望你的坚持……没有错。”秦越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笔带过。
太师意味深长地看了秦越一眼,没有再说话。
“包括我……和他的事,你知道多少?”大抵是年轻气盛,秦越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然而一说完,她便开始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向那只老狐狸认输吗?
“一点?一部分?还是……全部?”
----说了就是说了,话出口如水泼地上,收也收不回来。既然如此,还不如问个痛快。省得这样钝刀子割肉一般的,绕来绕去的她头都痛。
飞仙犹豫了一会,轻轻颔首。
“我以为他当年做得算是够严密了。”秦越轻轻笑出声来,某些纯粹的喜悦就这么自自然然地从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汩汩做响地慢慢流出,在**的每一个细胞里渐渐润开,化做了美丽的彩虹,似乎触手可得。
----然而这些感触,却不是她的。秦越微微苦涩地想。只是他们留下的回忆太过真实,连自己都开始自欺欺人。
“但现在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啊!”
这一句感叹,仿佛是某一个久远以前的灵魂,透过她的**,缓缓吐出,在空气之中弥漫成异样的丝线,不断缠绕。
说着说着,忽然几个异常熟悉的名字掠过她的脑海。秦越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你是甘竹,还是朱棠?”
那两个名字出现的刹那,庆国太师的眼里闪过一丝激动。
“在下朱棠。”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越的表情。
“早该想到是你的,其他人没一个有你这般机变。”秦越忽地又笑了,说不出的快乐,又像孩子般的天真。仿佛是一个猜出众人苦思不解谜语谜底的天真孩童,露出了纯然的笑靥。
“毕竟你当年可是他座下的头号爱将,不是么?”
“您……还记得我?”太师闻言顿时一副惊喜难名的表情,但举止却愈发小心起来,那诚惶诚恐的模样让秦越看了不禁好笑,却又为他感到一丝的悲哀。这样长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只怕是任谁都会有些不敢置信吧?
“忘得了吗?”秦越自嘲地一笑。自从那两个千年老妖的记忆由自己继承后,那些陈年旧事便时不时地从脑海中冒出来,强盗一样地窜改着曾经鲜活的过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了。
只是一句微微的嘲弄,听在乙悦的耳里,却解释成了别的意思。
“那九临大人……”
“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秦越恍惚一笑,却已经是云淡风轻。
乙悦----现在应该叫朱棠----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的峰麟。
秦越没有发觉一边太师奇怪的视线,她的目光浮在空中某一个不知名的焦点上,嘴里喃喃着什么,声音极低,却是谁也听不懂的奇妙语言。
----又来了。那种恍惚的感觉……她有些懒懒地想,自己好像泡进了一汪暖暖的温泉,全身软洋洋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觉得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舒畅地向外透气,一些甜甜软软的东西正通过毛孔在血管之内奔腾,所到之处,肢体便不再是自己的了……
迷离之中,她听到了一个清越的声音,正不卑不亢地与庆国太师说着什么……
“过了那么久,您还是没有忘吗?”是庆国太师,他的声音没有了之前的冷静。
“我能忘吗?我敢忘吗?!我可以忘吗!!”声音因为激动,失去了之前的清越而显得有些暗哑。到了最后那句,已是哽咽不已。
那是谁的声音呢……
“我们本是禀阴阳二气所生,虽非夫妻,却比夫妻更亲密,不是半身,却比半身连系得更紧。他走了,不亚于把我的血肉灵魂硬生生挖走一半!那种痛苦,谁能忘得了?!”
非常嘶哑的嗓子,似乎是狠狠哭过一场之后的结果。
她恍惚想着,这种感觉非常熟悉……
“可是当年那一场……那一场叛乱,死的明明是您啊!”
叛乱?什么叛乱?
非常非常熟悉……
“死的确实是我!”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许久未用的单词,就这么急切地压在喉咙口,堵得全身难受,却是死活都说不出来……
“……可那个白痴居然跪求天帝一命换一命!”
快了,快了,就差一点点了……
“……你想天帝怎么可能会答应?我一死,阴气自然四散于天地之间,若没有九临的阳气平衡,只怕这个脆弱的常世就会像肥皂泡一样被轻易粉碎!”
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她甚至有些怨恨自己的愚笨了。明明就只是几个字而已……
“……结果就是他老老实实地引颈就戮,而天帝就用我们两个的肉身与四散的灵力造就了蓬山上那株巨大的舍身木!”
那两个字……
“……这个名字取得多好啊!舍身木,舍身木,若不是他舍了自己的肉身,那来的这棵木?!”
憋闷的感觉简直让她想自杀了。但全身却涩涩的存在着异样的违和感,自己竟是一根指头也挪动不了……
“怪不得麒麟号称仁兽,却又能降伏妖魔作为使令……”庆国太师的声音干干涩涩的,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仁兽不过是那些愚夫村妇给我安的别号罢了,我可一直没承认;而九临……当年的赤麒麟可是妖魔之王!黄海上的小精小怪只要感觉到他的气息,哪有不俯首称臣的?!”
她开始使劲用意志指挥着自己的身体,试图抢回控制权。莫不是梦魇吧?她暗自笑了。这样的经验,似乎只有在十一岁时那次恐怖的恶梦中才经历过。全身都被巨大的压力压迫得连一根毛发都无法动弹,只有心脏在一片寂静之中跳动。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巨大的心跳声,那感觉仿佛是渐渐逼近的某种不可言喻的庞大危险,如同一座山一样,就这么沉沉厚厚地压了下来……
“但泰台甫在十岁时却降伏了饕餮……傲滥不是您原来的使令?”
“他?他是例外。高里的原身你也认识----是个老朋友,很熟悉的老朋友。”
仿佛是某些对于未来即将到来恐惧的预感,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但随即涌上的更多事情让她更糊涂。
高里?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她朦朦胧胧地想。好像是戴国的台甫……
“老朋友?会是谁?卢湛?子舒?还是梅乘?”
“……是郁穆。”
她听到庆国太师倒吸了一口凉气,而那个声音却是停住了,仿佛被什东西堵住了喉咙,一时之男间,什么话题都无办法继续的感觉。
“当年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长了那么多了,真是令人感叹年华似水,匆匆而去……”半晌,才听到那个声音娓娓道来,却是更暗哑了几分,听得人心酸酸的。
“他能降伏饕餮,一半,是因为我;一半,却是因为他自己。傲滥的眼眶极高,若不是高里他拼了命,只怕也不会卖我这笔帐----想必他的那位君主是个极让他牵挂的人吧?”
君主?台甫?又是一连串熟悉的词语,为什么自己就是想不起来?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人给控制了似的……
“还是没有变哪……我早该想到的,那么贴心又那么惹人怜惜的孩子……”
“但我们都已经变了!”
这句硬邦邦的话似乎砸回了她的一些神志。
----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就像你已经不叫朱棠了一样,我也不叫煦郁了----那个名字只属于过去!”
“我现在叫秦越!我是芳国的台甫,你还不明白么?”
秦……越……
秦----越----?
秦越?!
秦越!!
是了!我不是叫秦越么?!
似乎是捅破了一个气球。很难以形容那样的感受,她似乎回到了九岁时第一次坐的飞机上,身体从几万里的高空终于回到了地面,那一瞬间的踏实感与怅然若失,百感交集。
秦越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
----很明显,刚刚是那个寄宿在自己意识深处的千年老妖白麒麟煦郁干的好事:她不知用什么手法暂时取得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并同庆国的太师,那个不知道应该称之为朱棠还是乙悦的家伙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
她偷偷瞥了一眼一边怅然的老人,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一时间,只有夜岚在这各怀心事的两人之间大片大片地吹过。
月亮不知道何时已从云层的包围中挣脱了出来,照在神情各异的两人脸上,映得白惨惨的一片,宛如厉鬼。
“煦郁大人,我……”半晌,庆国太师才嚅嚅开口,才说了几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把充满了希冀的目光投在了她身上。仿佛只要她一开口,就能证明什么,又能抛弃什么一样的决然。
“忘了告诉你,”秦越望着眼前满脸挣扎的老人,忽然有种复仇的快感。“我不是煦郁,更不是九临。”
说这话的同时,她及踝长发的忽然化为鲜红!
----如同鲜血般的红,宛如流动的血液,一波一波的,仿佛一片血海。
然而那红色却也在下一个瞬间消失,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觉。
看着老人惊疑不定的表情,秦越笑得异常甜美。
“我是秦越。”这一句话,端的是无比妩媚。若是换了旁人,只怕骨头都要酥了;但听在朱棠的耳里,却比一连炸了十八个巨雷还响。
“可您不是……”太师大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乱了!一切都乱了!!
“舍身木是当年九临以自己的全部灵力和他们两个的肉身造成的,为的只是有朝一日两人的重新降生。”秦越也不去看一边失魂落魄的太师,径自娓娓道来。
“可你以为天帝会打什么好主意?”她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无比。“积蓄了近千年的灵力之后,舍身木上结出来的却是个既非白麒麟也非赤麒麟的怪胎!”
“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两个谁也无法重新转生,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我的身体里,偶尔像刚才那样出来捣捣乱。”
“----因为,我是白麒麟,也是赤麒麟。”她的话,似乎有些故弄玄虚,偏生又是诚恳万分,一时听得朱棠云里雾里地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俪人,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连一个单纯的无意义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但我不是煦郁,也不是九临----从某种意义上说,天帝的打算,是彻底得逞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淡淡的讽刺。但现下心神大乱的庆国太师,却已是无力去分辨这话语之中语气的细微差别。
“是么?是么?”朱棠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坐下。口中喃喃着破碎的只字片言,却是无法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仿佛这过去历经的所有沧桑,在这一瞬间,全向他压了下来。
看着眼前忽然老了几百岁的老人,秦越不由地泛起一股同情。
“你如今是庆国的太师,”她静静地说,双眸清亮如水。“已经既定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那么就不要被过去的一切绊住脚步----阳子……会是一个明君,你尽力辅佐她吧。”
老人有些不敢置信,他怔楞了一会,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听力没有问题,也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大力,忽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住了她。
秦越毫不退缩地回望。她的眸子,始终清亮如水。
----我又有什么可恐惧的呢?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也许只是某一个拙劣作家笔下的三流人物,然而现实却逼迫自己不得不活得更加丰满一些。毕竟,那些浮动在稿纸之外的情绪,是属于自己的。这无关乎宿命,只是现实。
最终,老人颓然坐倒。
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颓唐的老人,一个被过去长久的风霜所压垮的老人。
“如您所愿。”他敛手为礼,深深地低下了头,却是再也没有抬起来。
“煦……秦越大人。”
“当年堂堂的妖魔大统领,如今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全?”秦越长身而起,对一边的太师却是视而不见,扬长而去。
“那个当年笑傲天下的你到哪里去了?换了名字,难道连骨气也被换掉了不成?”
她的人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但这一段言语,却在夜晚幽凉的空气中袅袅回荡。
“----他们两个都已经看开了,你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这一句话,却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既像是临别的赠言,又像是自言自语。
----也许,那本来就只是一句感慨罢了。
----只是,这没有任何对像的感慨,总像是对自身未来的预言。
----但是谁又能预言自己的未来呢?
庆国太师缓缓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消失的方向,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悄悄滑过他苍老的脸颊。
一年之后,芳国首都蒲苏。
下过雨的傍晚,蒲苏的街道显得分外清爽。
在经历了烈王残暴统治之后惨淡经营的二十八年,再怎么繁华的城市,都会显得有些憔悴。
蒲苏亦是如此。虽然远远看上去,市中心的街道与房屋仍然秩序井然;但若是细细分辨,就能发现:原先平整而宽敞的青石大道,现在也已出现了几处残缺,有些地方,如今甚至已长出了翠绿的青草;而路上不少行人的服装,虽然是极好的料子做的,却也显得有些旧了,配上一张张低头赶路的面庞,真是凄惶得紧。
但最近,这些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行人们脸上凝重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原先压得低低的头也抬了起来,有些个性活泼的青年人甚至绽开了喜悦的笑脸,向路上遇见的熟人打起了招呼.
----都是因为听说峰麟归位的缘故罢?秦越漫不经心地想.这样的表情,在这一年里她看得实在太多……比起其他地方的人们,首都的百姓如此表现,还算是“比较”含蓄的.
她紧了紧斗篷,继续向前走,完全不理会路过的旁人投在她身上的奇异目光.
挂着“悦来客栈”牌子的楼房,是座四层高的砖木建筑.这种高度,就算是在首都,也不常见.虽然因为年代久远缺乏修缮而显得有些破败,但房子本身的基础却是极坚固,看上去仍然稳健无比.陈旧的门窗与有些年头的家具,给人一种奇异的沧桑感.仿佛一个久经世事的老人,正透过镜片后面浑浊昏花的老眼,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狄林懒懒地趴在柜台上----身为伙计,懒到这种地步也够令人唾弃的,但趴在柜台另一头的店老板根本不在乎,视若无睹地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也难怪。自烈王被弑后,骤然增加的天灾使本已不多的人口再次锐减。芳国本身便没有什么美丽的风景,仅有的一些矿产,也因为横行的妖魔而无人敢去开采。一来二去,外来的旅人数目减少,自然也是意料中事。
“多亏了惠州侯……”思及此,狄林喃喃自语。
“听说前阵子峰麟已经归山,真希望她能选月溪大人为王,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只要一聊到政治,普通人总会兴致勃勃----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总是抱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但若是真的作为职业来一生坚持,却又厌恶无比。
狄林颇有同感觉地点点头。这家旅店在几十年以前可是首都里首屈一指的大客栈,遥想当年的繁华,再看看如今的破败,想必第一代店主----现任店主的爷爷----若是在地下有知,肯定会气得吐血三升,倘若火气再大一些,搞不好还会直接从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里跳上来教训一下这个不孝子孙.
然而相比起那些饱受妖魔骚扰的沿海居民,这一点点菲薄的损失,却又不算什么了。
----人家过的可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哪!自己已经有饭可吃有觉可睡,倘若再不知足地抱怨,恐怕老天爷也会降下天谴吧?
“但月溪大人为什么不去升山呢?”狄林又提出了一个新话题,看看天色,反正也不太可能会有什么客人再来,干脆聊天来杀时间----总比发呆好吧?
“对呀。”店主看来对这个问题也颇为困惑。“如果他去了,应该会有很大希望……”
正当店内二人正在为国家大事操心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打扰了……有人吗?我要住店。”
“来嘞!”狄林立刻来了精神,三步并做两步抢到来人面前,“客倌请随我来!”
“我要一间上房,价钱好商量,”客人的声音清亮透明,还带着微微的磁性,分不清男女,却是非常好听。“重要是安静.”
“没问题!”狄林一脸全包在我身上的自信表情.甚至还拍了拍胸脯,似乎想用这个动作加强对方对自己能力的信心.
来人看着眼前这个刚才还半死不活如今却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不由一怔,接着,由斗篷下传来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领路的狄林脸一热,不知怎么的,竟红了起来。
他偷眼看了看身后的客人。
“他”全身都穿着厚厚的长衫,却显得颇为修长----看来来人的身材应该相当瘦削,但整个脸部却被垂下的长长斗篷遮住,看不出容貌和性别。
----单单就刚才那两声应答,很难分得清“他”到底是男是女。但就常理推测,能拥有这样清亮而舒缓的嗓子,想必主人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罢?
刚刚那一声倒是好听得紧。狄林暗自嘀咕。就算是男的,应该也长得不太难看才是。
心里想着,他脚下的动作却没慢上半分。
“就是这间,您瞧。”他殷勤地打开门,“这是我们客栈最好的房间----在整个蒲苏城里也是头挑的!”
环顾四周,大约三十平米大小的客房,被一道屏风分为两个部分,前面是倚墙放着的一张黑漆木几和两张颇有年头的太师椅,上面还有一套茶具.屏风的另一头,是一张大约有二米宽的大床,被褥枕头一应俱全.在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圆形的窗口,下半截向外凸出了一些,做成了绣栏的样子,悬着轻纱.
----虽然东西看上去都有一点旧,但全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狄林偷偷打量客人的举动.
他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
“谢谢。”来人揭开斗篷,一蓬黑发瀑布一样流泻而下,“待会麻烦你弄些热水到房间里来,我要沐浴。”
狄林简直呆住了。
----这哪叫“长得不太难看”?根本就是“好看极了”!
只见她玉肌胜雪,黑发如漆,一点樱唇红红润润,不点而朱,而那双黑水晶般的神采奕奕的眸子,几乎可以把人的魂魄勾去。
然而他却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映得四周的空气都静雅了几分。
狄林何曾见过这等天仙般的人物?一时间只能楞呆呆地杵在那里,瞠目结舌,却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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