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礼毕,蓝衣宦官和婢女们奉命收拾了一应祭祀所用的器物,陆陆续续地,将它们搬运回仪仗队后面承载物件的车驾上。因为这些祭祀所用的案几,金盆,香炉等器具都是从宫里搬来用的。
当各地藩王,宗室子弟以及王公贵戚、公侯子男等几十人,呼呼啦啦地或结伴,或单行地走下九层五米的台阶时,李治有意走在了最后,等待还跪在陵园的祭台上,与先帝、祖母叙话的父亲李世民。
“晋王为何还站在这里?”问这句话的,是伺候李世民行祭祀礼的一个小宦官。十四五岁的年纪,头戴遮耳乌纱帽,一袭海蓝色交领广袖的宦官正规深衣。他个头儿不高,眉目清秀让人见之易心生好感。
“寡人在等父亲。许久没见了,想多陪陪他!”李治转过脸,嘴角勾起,弯起眉眼,给了这个小宦官一个和熙友善的微笑。
“传言果然非虚,大王是个仁孝善良的人!”小宦官感叹道。
“太子和魏王不是也挺好的吗?”说这话时,李治俊朗英武的脸上,依旧挂着一副纯真善意的笑容。深邃黑亮的眸子,犹如星光璀璨一般闪亮着令人心悦的华彩,一丝半点也不见试探和作伪的痕迹。
小宦官“嗤”地一笑,许是见李治虽是藩王,又有通身的权贵之气,却丝毫没有半分恃权的架子吧!小宦官感觉,只有和他在一起时腔子里的那颗心,才得到些许的放松和愉悦。晋王,他是个奇特的人!
“你笑什么?”李治扬眉问道。
小宦官不禁感叹道:“大王,您,您真是好人!以前,在家里时,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世人皆以己身揣度人心。好人,总觉得这世上的人都和他一样心底善良,仁慈宽厚。大王,您既如此!”
“哦?还有如此说法,真是有意思!”李治笑着说道。
“大王,不是奴臣多嘴,背后议论主人。倘若太子和魏王若皆如大王您这般仁孝友悌,该让陛下省去多少烦恼?”
闻之,李治眉头微微一蹙,低声呵斥道:“人还都在这里呢,你就这般大胆地议论藩王和太子,要命不要了?日后在宫中,若想活得长,最要紧的就是管住自己的舌头!可省得了?”
小宦官连忙应了声“诺”李治舒展眉宇,从广袖中掏出一定金子塞给小宦官道:“今日祭祀之时你做的很得体,伺候地不错!这是寡人赏给你的,拿好了。以后好好伺候陛下,寡人必不会亏待了你!”
“奴臣谢大王隆恩。日后,大王若有需要,奴臣万死不辞!”小宦官的这席话说得声音极低,只有他自己和李治才能听见。
正在这时,长孙蔷儿的喊声儿,随着腊月寒冬冷冽的北风,刮进了李治的耳膜:“大王,大王,你还在上头吗?大王…”
李治嘴角一扬,勾勒出一抹心领神会的笑弧。但,只在瞬间,他便收住了嘴角的笑意。他侧过身拍了下宦官的肩头,诚恳地说:“劳烦公公下去告诉长孙郎君说,今日寡人进宫陪伴陛下。”
宦官应了声“诺”蹬蹬蹬地跑下了台阶…
望着那小宦官走下台阶的背影,由大变小,渐行渐远…李治俊朗的脸上露出淡淡,恨意的冷笑。李泰,你不是想要杀了寡人,提早除掉皇位上的威胁吗?哼,只要你有胆子敢放火烧了龙辇!
这时,李世民走了出来。他抬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台阶前的李治。这孩子为何站在这里,是在等朕吗?唉,许久不见了,想朕了吧!
如此想着,李世民清俊消瘦的脸上,展露出慈爱宠溺的笑容。他启口喊道:“雉奴!”李治闻声儿,转身快步来到李世民身边,亲热地挽住了父亲的一侧的胳膊,关心地问道:“大人可尽兴?”
李世民微微点了点头道:“该说的,我都向你祖父祖母说了。如今,我才渐渐体会和领悟到了,昔日你阿翁的苦心和为难。唉…”说罢最后一句,他情不自禁地哀叹了声儿,清俊的脸上布满愧疚和懊悔的容色。阿翁,也就是祖父的口头语称呼,爷爷的意思。
听罢,李治摇了摇头,一面扶着他走下台阶,一面宽慰道:“大人莫伤感,亦莫自责。有些事既然做了,就不必后悔,也没有必要总想着它。这十来年,您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对外少战多和。让流离失所的百姓回归了家园,让荒芜的农田获得了连年的丰收…您的仁德之政,让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托。这一切,与文景之治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即使大伯登上了这皇位,又能如何呢?他就一定比您强吗?”
“雉奴你…”李世民顿住脚步,转过脸来望着儿子。他热泪盈眶,眼圈儿泛红。他做梦也未曾料到,当间接地说出那个让他心痛的玄武门之变,李治非但没有反感他的残忍和狠心,反而对他说出这番话,安慰他的心灵,理解他的做法。
“怎么,大人?我说错什么了吗?”李治扬眉,佯为不解地问道。
李世民道:“没有,我,我只是惊奇于你竟这般理解我当初的做法。如今想来,我都不得不颤栗于昔日所为的残忍…你知道吗?玄武门之变我不但杀了你的大伯和四叔,还,还杀尽了你所有的堂兄…”
李治却是淡然一笑,话语中溢着满满的理解,声线甘醇如酒道:“大人那么做,也是不得已的。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若能以小残忍,换得大仁慈何乐而不为!基于此,我理解大人的做法!”
李世民若有所思般地“哦”了声儿道:“原来如此。”
忽地,李治将整个身子靠向他。天真灿然的笑容,挂在他那张刚柔交融的俊脸上,却显得异常的自然。他撒娇道:“阿耶,有些日子不见了,雉奴想您想得紧呢!适才等你出来,就是想与您一起进宫住些日子,像小时候那样陪着阿耶!阿耶可愿意?”
起初,李世民被他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弄蒙了,整个人愣了一下。也是巧了,愣充的瞬间,然,当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前来参加祭祀的藩王诸人,正睁着无数双眼睛往自己这边看,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极为复杂的表情时,才恍然领悟到了李治所为何意。
这孩子真是…如此想着,李世民慈爱地拍了拍,搁在自己臂弯中儿子的手,笑着说了一句“求之不得!”他转过脸来,定定地看了李治一会儿。他惊异地发现,李治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五官,混杂了他的刚毅和长孙皇后的婉约柔美。明明地,这是两种不相和谐的感觉,竟如此养眼完美地绽现在他的脸上…
这,犹如哥伦布般的发现,让李世民对李治更加喜爱了。
无数事实证明,喜欢和宠爱,便是百依百顺的动力!父子两儿有说有笑地,走下九层五节的台阶,在所有人羡慕或是嫉妒、恨与欣慰的多种目光下,直径地踏上了天子专属的龙辇之中。
………………
长孙蔷儿在得听那名宦官传讯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在侍女的伺候下登上了代表李治身份权力的藩王车辇。随着皇帝侍卫喊“跸”之声儿和天子车辇隆隆地行驶之声响起,晋王车驾的帘子也放了下来。
端正地跪坐在,平日里只有李治才能坐的席子上,长孙蔷儿只觉得腔子里的一颗心砰砰砰地敲着胸壁,激烈地犹如沙场上的战鼓。
他眼看着,自己左右两边火炉中的火苗子,忽然好似借助了车外的风力一般,一个劲儿地冲出炉罩,浓烟滚滚地,拢住了整个车厢,长孙蔷儿顾不得害怕,连忙用过了水的帕子捂住了口鼻,闭上了双眸。
他低下头去,忽然发现手提炉中的煤球,较之适才又平白无故似得多了好几个。或许是做手脚之人有意为之,也或许是做贼心虚,手忙脚乱之际,放进了煤球后,竟连炉罩子也没来得及盖上。
长孙蔷儿捂着口鼻,避免着被滚滚的浓烟呛到。慢慢地,他弯下腰,用另外一只手,将搁置旁的鎏金手提炉炉罩儿拾起来,盖在了将煤炭露在外面,火势渐长的手提炉上,企图压制火势的增长。
可是,他却没有去查看遮挡在车窗处的厚裘皮锦缎窗帘,是否也被人动过手脚。其实,就在大伙儿走下车驾,跟着皇帝进入陵园祭祀之后,李泰便令人趁乱潜入晋王车驾内,将迎风的那一侧的裘皮的车帘的钉子拔掉了,掀开了不大不小的缝隙。
可巧的是,那缝隙最易灌入大风。北风毫不客气地灌入车驾之内,犹如十万雄兵般增援了车厢内,原已燃起的火势。
终于,长孙蔷儿注意到了车窗帘子的问题。
可是,再行修补已为时晚矣。
长孙蔷儿不禁愤然,双眸中燃起恨恨的怒火。他心下骂道,果然,大王所言正中,李泰送来两个手提炉,居心不良!他这是想要借此机会,除掉大王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这个魏王,真是太狠毒了,居然连年少的胞弟也不肯放过!
水火无情,只在瞬间的功夫,晋王的车辇便如一盏扔进火堆里的木箱子,完全着了起来。登时,车辕拆塌,裘皮车帘燃火,拉车的四匹马儿死命地弄断了辕绳狂嘶乱跳。吓得一众人失声尖叫。
“走水了,走水了,晋王的车驾走水了!”
晋王的车辇出事了,大队的仪仗车驾都停了下来。除了肇事者外,一众皇室贵胄、藩王和一些大臣、侍卫们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弄懵了,眼睁睁地看着晋王的车驾,在烈火中挣扎毁灭。
突的,大伙儿的耳膜处炸开了长孙无忌气急败坏的厉喝:“吓傻了吧你,还不快救火!”救火?怎么个救法?陵园周围没有可用的水源,即使有水,也已为时已晚。再者,大家都是眼看着晋王上了陛下的龙辇,与皇帝陛下在一起。晋王的车驾上没有人,毁了就毁了吧,只要没有伤及晋王就行了。是以,待大伙儿魂归体内,楞冲回神之后,最为关注的不是赶紧救火,而是拉着晋王车驾的四匹马儿。
求生的本能促使着马儿不约而同地,前后蹬断了车套子和缰绳,往四处逃窜。它们虽非坐骑和烈马,却也是认主的家畜,颇有灵性儿。除了李治,任是谁也绝难控制住它们,就算举着皮鞭子猛抽,甩开套马索去收服也是徒劳无功的。所以,身为御马监的裕泰在万般无奈下跑到皇帝驾前,隔着一层厚厚的蓄着裘皮毛的锦缎车帘,话音中夹带着为难禀奏道:“陛下,晋王车驾的辕马实在是难以制服啊,想来是被火势吓坏了,勒断了辕绳逃窜的逃窜,还有仰着蹄子乱踢人,奴臣用尽了驯马的手段也无济于事。实在是…长孙司徒说,这是晋王的马,定然会听晋王的吩咐,所以…”
车辇内的李世民听了这话,低头凝视李治。
李治会意,将四指并拢放在唇上,用力打了个响亮的口哨…
果然,那四匹因惊吓过度,狂蹄嘶鸣,乱跑乱窜的脱缰辕马在听到熟悉的口哨声儿后,立刻安定了下来,不再发飙踹人。
于此,大队仪仗车驾继续赶路…
龙撵内,李世民温言安慰着儿子道:“好儿啊,别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幸的是,你和长孙蔷儿都逃脱了灾祸。等回去了,朕就令奉车令为你打造一辆新的,比这个更结实、华美十倍的车驾!”
李治微微一笑,感激地望着父亲道:“谢阿耶!”
忽地,李世民蹙眉,疑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把两个手提炉都事先送给赵王了吗?怎么,怎么就剩一个炉子也会起火?”
李治“哦”了声儿,掂着话说道:“是这样的,这两个炉子是早上那会儿,四兄担心我受寒,特地令人送到孩儿车上的。孩儿想,或许是四兄担心炉子里的火不旺,起不到烘暖的作用吧,是以加多了煤炭。车内有无人照管,外面风大…所以就…”
“难得啊,难得他还晓得关心你这个同胞的幼弟!”李世民感叹道。
闻此一言,李治提了下嘴角,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转瞬即逝,转过脸瞬了一眼父亲,言不由衷地附和道:“是啊,毕竟是同胞兄弟嘛!”至于车驾着火的真实内幕,他自然是比谁都清楚的。
李世民转脸凝视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心底里升起一股热烘烘的暖流,飞窜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良久,他仰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向往而又无奈地说道:“若承乾也能像你这般时时处处顾及兄弟之情,该有多好。我该省去多少心,又该比如今愉悦多少?”
“阿耶若是想孩儿了,孩儿可以经常进宫陪您。平日里孩儿不在宫里,还有兕子呢。阿耶心里郁闷了,兕子肚子里笑话多得很,她还能模仿您的字体,惟妙惟肖。这些都足以为阿耶消除烦恼!”
像以往那般,只要听闻父亲唉声叹气地提到李承乾和李泰,李治便笑着回避,岔开话题,引得李世民转忧为喜。此时,又是如此。
“好!雉奴,朕有你这样的儿子,此生无憾矣!”李世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