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喜欢在欢快愉悦中飞速而过,流转之快让人不觉感到唏嘘。原以为,宴会结束之后,尚能迎着晚霞赶回晋王官邸呢。谁料,刚走出衡阳公主家的宴会大厅,映入眼帘的则是黑蓝色的夜幕。
此时,侯在厅外传递消息的内侍,早已点上了照明的薄纱灯笼。见他们兄弟两儿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方才跟上来为他们打着灯照路。
“天黑的好快啊!”李治不禁感叹了声儿。
闻此,长孙蔷儿冷笑道:“天黑的快慢,也是随着人定的!臣随大王赴宴,席间推杯问盏,美酒歌舞助兴,日子过得逍遥快活,自然觉得天黑的快。然有的人,却如坐针毡般地盼着天黑呢!”
话音一落,李治“哦”了声儿,语调是往上提的,带着明显的疑惑。两道英挺的入鬓剑眉,随之蹙了起来。停下脚步,与他凑近压低了话音问道:“这么快,太子就迫不及待地提前动手了?”
长孙蔷儿见他了然,也就不消多说,只是简单地应了声“诺”
李治笃定猜测地“嗯”了声儿,轻轻颌首满心里想,是啊,太子李承乾定是察觉到,魏王已从暗探那里,得知了他们十四夜动手的消息。担心其诡诈多变,有所防备。故而,才这般亟不可待地选择提前四天动手,使其防不慎防!这个李承乾也是颇为奇怪,既然能预料到,魏王会从暗探口中,得知他们原本动手的日程。难道,他就不想,新的动手时间,也会被暗探告知魏王?真是他考虑不足,还是太自信?
“大王…”
李治轻轻地“嗯”了声儿道:“何事说吧!”
长孙蔷儿呵呵笑了起来,抬手指了一下官邸大门道:“大王在想什么,这般专注?咱已经走到门口,该出府了!”
李治抬头一看,可不嘛?走着说着,竟不知不觉间已从花园走到了官邸的大门口,自己却浑然未觉,不禁也笑了起来…
………………………
正月初十戌时三刻,天阴了下来,长安城好似笼罩在一块儿巨大的黑幕中,抬头望去,丝毫不见嫦娥和星君的影子。
倒春寒的夜风,嗖嗖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横穿肆虐。
忽的,一道凌厉逼人的寒光,犹如横劈乌云的闪电一般,刷的从天而降,阴森的光尖好似目标明确一般,直直地,毫不偏斜地刺向皇内城汝宁门下,正往太极宫行驶的一辆尊贵奢华的车辇。
顿时,但听得护卫车辇的侍从们“唰唰唰”地拔出悬挂在腰间的佩剑,足尖点地,哗啦啦地使着轻功与那道凌厉的寒光迎刃而上。
那道突如其来的逼人寒光,乃是一柄锋利的长剑。持剑之人身量高大威武,一袭黑色夜行装,整个人,与阴沉的夜幕混为一体,轻功飞跃,劈手刺下如电之剑,迅猛无比,令人猛然只见剑身不见人。
无数乱剑交际,碰撞之声,锵锵铛铛,连串激响,一时间劲气激荡,风雨急旋之势,竟然生出千军万马,对战厮杀的惨烈意味。
持剑之人目标明确,本着就是要车辇中人毙命于此!
他跃身持剑,不顾一切地向车辇刺去…
然而,就在他手持长剑利刃,跃身刺向车辇,自信能将托顾之主的仇人一剑毙命。霎那之间,一人于他身后飞跃追击而来,手上没有任何武器…手掌心中却是阴风阵阵,凶狠地朝他后心背直劈而下…这一掌阴毒狠辣,未曾及身,已带起掌风朝着后颈逼入。
他似有所觉,在那侍卫阴毒的掌风尚未劈下的瞬间,翻身以手中长剑抵挡,横在他与背后之人中间,成功得躲过了这犹如闪电般,足以致命的旋风掌。其身手敏捷,武艺超群。即使是当下,他的敌人们也无不叹服。但敌人就是敌人,叹服不如消灭!
他们持剑,英勇地冲上前去,准备与刺客刀光剑影拼个你死我活。谁料想,那刺客却退避三舍,一副想要遁逃的架势。侍卫们见此,各个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鄙夷和轻蔑的表情。这时,一个服装似是总领的侍卫从腰间取出一捆儿麻绳儿。他快速地从麻绳儿的源头,抽出其中根又长又粗的绳子,运用武功内力,像抽鞭子般想要一鼓作气地将刺客捆绑起来。他抽打的功夫,实在是不容小觑的。
刺客虽然退后已五米,却依旧不偏不倚地狠狠地挨了一鞭绳儿,顿感浑身儿痉挛,足底又被绳索绊了一下,不禁得打了个趔趄,差点单膝跪下。倘若真就这般跪下去了,自己就真成魏王案板上的鱼肉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忍住了全身的疼痛,踉跄地躲过了绳索的纠缠。
随即,他挥舞了一下手中长剑,旋身对准绳索“咯吱”一声儿将其一刀两断。他目光如刀般,仇恨地瞪着这群眼见得绳索被他一剑切断,显出又惊又怒,却又一时再无杀手锏而无可奈何干瞪眼的侍卫,手底下不知从何处,摸出数个白晃晃,刺眼锐利的短小武器,嗖嗖地射向保护车驾,杀向自己的侍卫,百步穿杨,百发百中。那些护卫车驾的侍卫们一个个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扔过来的暗器击中要害,应身倒下,再无声息。唯有那背后劈他掌风之人,因为武艺高强,躲过了暗器的偷袭。他冲着刺客摆出武艺对决的姿势,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大王莫怕,不过是个名不经传的毛贼而已,交给臣来对付足矣!”
车辇之中,并未有人回应那名武艺高强的侍卫。
怎么,难道是魏王在车辇中吓得魂飞魄散了?竟然连回应一声儿的气力也没有了吗?还是…如此揣度着,刺客趁那侍卫不备跃身而起,用手中长剑挑起了那车驾的车窗帘子,捣鼓似得挥舞着长剑在车内乱捅一气。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也没有刺到什么人和物件。
蓦然,刺客意识到自己是中了魏王李泰的空城计!
“铿锵”一声儿,刺客将佩剑收回腰间剑鞘中,懊丧地嗨了声,想自达他十四岁从事暗杀行当以来,从未窝囊失手过。这次…他越想越气,他咬牙顿脚骂了句:‘娘的,好狡猾的魏王啊!”
为了保住性命,他趁着那侍卫尚未追击之时,足尖点地,一个轻功飞出城楼,消失在茫茫地夜色之中……
嗨,此贼果然狡猾,居然这般轻易地逃脱!
望着刺客飞身离去的方向,这名魏王官邸的侍卫官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句。“咚”心脏似是被人猛地砸了一拳,他整个人都怔住了,脑海翻腾起恐惧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怎么办,怎么办?就这么让我空手去见大王,岂不是找死?要知道,此次,大王得知太子将提前动手的情报,设下此计就是为了要我抓住那名刺客,送到陛下面前,作为太子不顾兄弟之情刺杀亲弟,心狠手辣,凶暴无比的证据,彻底摧毁太子啊!
可是我却,却让刺客从我眼皮子底下开溜了…
他想起就在前不久,官邸内的一个跟随魏王多年,伺候魏王体贴周到,无微不至的贴身内侍,却因在晋王官邸吃了闭门羹一事被大王无情地扔出官邸…到现在,行踪了无呢!唉,就他身上那些被大王赏赐出来的重伤,加上天寒地冻的天时,可怜的他多半是活不成了!大王这人,一向是有功吝啬赏赐,有过则必杀能忍之人!
哼,他啊,就是活脱脱的西楚霸王!难道,我也要重蹈覆辙吗?
不!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与其回去自取其辱,遭到大王惨无人道的杀戮和灭口,不如另投他主,或许还能给自己和一家老小留口饭吃呢!那么,问题是投奔谁呢?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脑海中一一浮现出现下居住在长安的几个皇子藩王的影子,心里盘算着…
太子?汉王?还是…
太子李承乾,先前还是个不错的储君,聪明机敏,精明能干,文武双全!尤其是武功方面,更是魏王不及其万一,他从小就颇得陛下和先帝的宠爱。六岁被先帝破格封为恒山王,八岁时陛下继位,迫不及待地册立他为储君,十三岁替父亲监国处理政务,勤奋好学孜孜不倦地向各位宰相阁老讨教治国之术。先帝驾崩,陛下守孝便将政务交给太子处理,太子处理地非常符合陛下的要求,得到了陛下的赏识。
然而,自达跛脚落下残疾之后,太子李承乾便像是换了一个人整日里和叫做称心的娈童厮混,不求上进。非但如此,听大王派往东宫的探子说,太子竟派人去灵州找了十来个胡巫,在东宫装神弄鬼诅咒魏王!他既想保住太子之位,却不思如何在正经处重新引得陛下的恩宠和信任,却是一味地将心思都放在如何除掉魏王上。太子真是太天真了,他以为除掉了魏王,他的太子之位就能保住吗?
如此主上,迟早都会陨落於皇室争斗中,成为失败者。我如何能弃魏王选择太子,岂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不!
汉王李元昌是万万不能选的!此人与魏王互通有无,来往频繁,投奔他与不弃魏王,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再者,这个汉王李元昌真正是那种,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心思深沉,诡计多端。如此复杂之人,若是投奔了去岂不是自找麻烦?
晋王?一个被陛下娇宠溺爱的嫡出幼子,性情单纯柔善,淡薄功利,与世无争的藩王,跟着他虽无甚前途。但,比起那些精明强干,却心狠手辣的主儿,晋王真算是好伺候的!再则,他是皇帝爱子,身后有所依仗。跟着他,或许能保住自己和一家人的性命无虞!
想到这里,他干脆扔下魏王的车驾不管不顾,遁身而逃,借着夜色向保宁坊而去…
此时的魏王李泰,正安然无恙地,跪坐在武辰殿的主席案前,一面对修著《括地志》的文学侍臣们的手稿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地评判。一面焦虑地等待官邸护卫们押来李承乾派来的刺客……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吧,武辰殿的双扇大门“嘎吱”一声儿,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推开了。魏王李泰闻声,从一塌子书稿中抬起头,见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宦官。头戴乌纱高帽,一袭天蓝色盘领束腰的长袍。他紧蹙两道一字眉,极不耐烦地问道:“何事?”
小宦官仰着细长的脖颈,操着不男不女的尖嫩嗓音,话语中带着些许恭敬和讨好的哭腔道:“魏王郎君,您的车辇在汝安门外出事啦!”
他话音刚落,但听得“啪”地一声儿,魏王李泰手里的毛笔掉在了地上,笔尖刚沾好的墨汁儿,因为毛笔从高处摔下,不偏不倚地溅在了魏王月白色的袍服上一两滴。若在平日,暴躁的魏王早已跳脚骂人了。可此时,他已顾不上讲究自身的干净整洁。
他脚步踉跄地走到小宦官面前,伸出肉呼呼的两只手一把卡住小宦官的两条胳膊,瞪着一双本就被脸上肥肉挤兑成细缝的眼睛,死死得盯着前来通报的小宦官,细不可见底的眼眸中充斥着鲜红的血丝。他气喘吁吁,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我,你,你说寡人的车驾在汝安门出事了?是,是怎么回事?难道,太子派来的人不止一个?”
小宦官将所见到的惨景一五一十地向魏王李泰作以汇报,话说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还挤眉弄眼,呲牙咧嘴的。究其缘故,根本在于李泰太不手下留情,弄得小宦官疼痛难忍却又不敢喊疼叫委屈。
这时,站在一旁,挨着魏王李泰最近距离是房遗直。他不但是魏王的文学侍臣,更是梁国公房乔家的大郎君。对此,他实在看不过眼,不忍心看着无辜的宦官遭此不公待遇,他眉宇微微蹙起,心软慈悲道:“大王,您快放下他吧,瞧他疼得这副样子。”
李泰皱了下蒜头般的鼻子,冷冷地哼了声“就你是个菩萨!”嘴上这么说,手底下也已放开了小宦官。只是,力气使得太大,将小宦官甩出一丈远,疼得他呲牙咧嘴,小心翼翼地,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
不知是谁,粗着嗓门,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大王,太子这次派来的真是个狠角色啊!居然连苍然这样的人物,也没把他抓住!”
房遗直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的确不简单!”
“大王,刺客跑了就跑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以臣之见,最当紧的是苍然!此人知晓大王太多的秘密,万万是留不得的!”
说这话的是编纂队伍中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袭褐红色的直裾深衣包裹着他颀长健美的身躯。他身姿挺拔如松,颀长健美,皮肤白皙华润,容貌俊美。显然的,他和李唐皇族的男子一样,血管里流淌着四分之一的鲜卑血液。与皇族男子不同的是,他俊美中带着几分仙风道骨之气。加冠不过两年功夫,颌下便蓄起了短髯。
“韦挺,你的意思是,建议大王趁早杀了苍然喽?”年轻人话音刚落,跪坐在一旁案几前的兵部侍郎张亮紧接着他的话问道。
韦挺轻轻“嗯”了声儿,使劲地点了下头,面向李泰道:“放走了刺客,又没有保护好大王的护卫和车驾,导致官邸侍卫命丧贼人之手,败坏了大王的计划,苍然应该知道自己回来会有怎样的下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岂能没有求生的本能?求生之路有两条,一则投奔他主,另外一条嘛就是干脆去陛下那里,将大王这些年来所有的行动计划向陛下全盘脱出。陛下疼爱大王,但也同样疼爱太子啊!大王与太子都是陛下留下的嫡亲血脉,在陛下看来手心手背可都是肉,伤着谁都会让他心疼不忍。即使陛下从苍然口中得知,大王坑害太子的行为,想要瞒着外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得为大王遮掩。然这心底,对大王难道一点想法都不会有?他还会认为大王是取代太子的最佳人选吗?陛下从玄武门之变走来,最见不得的就是同母兄弟为了皇位自相残杀。失去陛下的恩宠和信任,将对大王日后取代太子大大的不利!若他投奔其他藩王,他必定会以出卖大王的秘密向新主表示衷心投诚!不管苍然选择哪条求生之路,对于大王来说都是百害无一利!是以,臣建议大王即刻派人暗杀苍然,以绝后患!”
“是啊,大王,韦挺所言甚为有理,为了大王将来能顺利取代太子李承乾成为大唐新的储君,必须处理掉苍然!”一个幕僚说道。
听罢,魏王李泰深以为然地点了一下头,重重地“嗯”了声儿。转身,他定然地瞬了一眼那名小宦官,正欲启口说什么时,站在一旁的魏王幕僚,秉承银青光禄大夫爵位的房遗直,似是猜出了他的心思,抢过话头隐晦地提醒道“大王,这是在宫里……”
醍醐灌顶的一句话,及时地点醒了情绪激动的魏王李泰。他低下头,左右转动了下被一脸横肉挤兑成细缝眼中的黑白眼珠,肥胖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天时地利不和我心”的懊恼愤恨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在宫里,是啊!他住在宫里,有什么理由调遣魏王官邸的护卫前来护卫他?夜禁之时调遣自己藩邸的兵马进宫,岂不是让人猜疑他有兵变谋反之心?此事不管是传到父亲,抑或是太子的耳中对于他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唉,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这时,房遗爱也插进话提醒道:“大王,您的车辇,现还在汝安门外停着呢!还有那些被杀的侍卫,他们的尸体…臣建议大王还是及早地处理干净才是!天子脚下,皇宫重地怎能见血,不吉利啊!”
话落,他欲求肯定地往兄长那边瞬了一眼,正巧与房遗直向他投来难得的赞誉目光不期而遇。房遗直得意非常地咧嘴笑了。
然,更让他找到自信的是,就在这时,跪坐在自己对面的一个文学侍臣欠身朗声:“是啊,房二郎君说的极是!大王初设此计,不就是想给太子一个人赃俱获,借着陛下手中之剑,彻底打垮太子吗?可现下却赔了夫人又折兵,惨遭失败,若是不及时收拾残局,让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通报给陛下,对大王将万分不利啊!至于苍然嘛,臣建议大王先令人回去传达大王的命令,明天一早儿再派他们低调搜查。”
李泰“嗯”了声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后,若有所思地说道:“不只是阿耶不能晓得,还有六叔那里,还望诸公切莫透漏半句。”
诸位文学侍臣齐刷刷地作揖道:“大王吩咐,臣等莫敢不从。”
魏王李泰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之后,吩咐道:“房遗直,房遗爱,此事寡人就交给你们兄弟二人处理!给尔等一刻钟的时间,将横尸汝安门的侍卫尸体,打斗时留下的血迹,给寡人清理干净!然后,再将寡人的车驾驶到武辰殿门口!干的利落点,若给旁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把柄,寡人不会让你们房家好过的!”
房家兄弟唏嘘,双手作揖应“诺!”之后退着身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