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排好了长孙蔷儿后,李治坐上肩舆往甘露殿而去。路上,李治吩咐了内臣顺子,说他要在正殿召见孔颖达。
当李治在婢女们的服侍下,走下肩舆后,孔颖达已经先一步来到甘露殿大门口。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中年儒生,一袭月白色的直裾长袍,头上的发髻用一根簪子固定黑色的儒冠。
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也没有躬身行礼,就好似根本没有瞧见圣驾已到般,举态十分倨傲,就连伺候在李治身边的宦官也看不下去了,
小顺子上前一步,涨红着脸正欲扯起他那宦官的公鸭嗓子吆喝,却被李治的一个威严的眼神儿制止了。毕竟,此时他需要的是人才!
于孔颖达,除了令狐德棻的举荐外,李治对他并不陌生。
其实,于孔颖达此人,李治并不十分陌生。早在他做晋王的时候,就曾听太傅薛氏提起过。正如令狐德棻所说,孔颖达与他不同,专门钻研齐儒著作《公羊春秋》,这在重视道家思想,兼修儒家五经的大唐初期,真是不多见。可是,即便如此,孔颖达并没有因物以稀为贵,而得到先帝太宗皇帝的重视。只是让他担任样子货般的,隶属太常寺掌管的国子监祭酒。平日里,除了管理国子监的学子们,传教授业外,就是跟着太史局的官员修书立著。
贞观十五年,太宗皇帝令他编修了一部《尚书集注》,令人抄录后发给国子监的学子们,供他们年考的时候用以复习应试。
恰巧,薛家的郎君薛元超,那时正在国子监念书,为了让自家姑母夸赞自己学习有长进,遂将抄录的《尚书集注》拿给薛氏邀功,也正好,薛氏要找一部现下有名的儒家书籍教授李治。两人各取所需,李治才算有机会,看到这部难得精良的齐儒著作。
令狐德棻建议他施行王道,而孔颖达的《尚书集注》中,却告诉他,唯有将儒家的王道和法家的霸道融会贯通来利用,才是王者之道。相较而言,李治还是更偏向于孔颖达的观点。这天,为了召见他,特特地没有更换掉上朝的冕服,以示对他的尊敬。至今,他还记得,薛氏在听了他对《尚书集注》的一番见解后,说出的那番话,‘我听说,世上人际交往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身交,一种叫做神交。听刚才大王的见解,我还真没有见过,与这位当代大儒,有如此神交的人了’
是以,今日得见这位神交已久的孔颖达,于他的倨傲之态,李治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打心底存着一份儿由衷的尊敬和见到他的欣喜。
至于孔颖达,他如此做派,心里自是有一番计较的。
从李治走下肩舆时,孔颖达快速扫描了一下他的样貌,便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叹服了。啊,果如令狐所言,当今天子相貌英俊无匹,身姿颀伟健硕且举止傲然。真穆穆天子也!令狐还说,他是个积极进取,聪慧睿智,求贤若渴的帝王。所谓人不可貌相,…那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个年轻皇帝到底是怎样的睿智进取,求贤若渴!
李治一笑,向孔颖达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先生请进殿吧!”
孔颖达倨傲地“哦”了声儿,随着李治踏上了九重台阶,一前一后地在玄关处脱了翘头履,跨进了甘露殿正殿的大厅。甘露殿正殿,只能皇帝直接进入,其他谒见者,只能从廊坊处侧门入口。
今日,孔颖达与皇帝一起从正门进殿,无疑是皇恩浩荡了。于此,孔颖达不是毫无感激之情的。只是心里存着想要试探皇帝,或者说证实令狐德棻的形容,也就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罢了。
李治转身吩咐道:“小顺子,还不快给先生那张席子来!”
待宦官将席子和长条矮腿的案几都摆放好了,孔颖达也不顾皇帝是否已然坐下,故作骄态,大大咧咧得绕过案几提裾屈膝坐下。
李治虚怀若谷得一笑,踏上了黄竹榻榻米,绕过山水屏风前的案几,在专门为天子准备的无腿圈椅中盘膝坐好。
在席子上坐直了身子,孔颖达也不正眼看李治,拖着长腔,挑眉问道:“陛下如此礼待老夫,却是为何?”
见此,李治一如故我地不予计较。看着孔颖达,他笑得极为亲和道:“朕与先生可是故交呀!先生的《尚书集注》,朕在藩邸的时候,就已读过数遍,实感受益匪浅,于先生之意深以为然。薛氏太傅说,朕与先生乃神交。只是,当时迫于形势,无法当面请教。今日经令狐先生举荐见到先生,朕自然理当如此。”
捋了捋颌下短翘的胡须,孔颖达傲慢地点了点头,打着官腔说道:“嗯,如此看来,陛下对儒术如此感兴趣,那么老夫问一句,读了这么多遍《尚书集注》,陛下可知何为儒术?呵呵,我与令狐可不一样啊!他沿袭的是榖梁春秋,我是公羊派的。”
李治嘴角略扬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他说,“儒学只能教化百姓、士子们重礼仪、讲道理、忠君爱国,做一个仁人君子而已。然。先生所提倡的儒术,则是帝王统治天下的必修之课,所谓外儒内法者是也。令狐德棻曾对朕说过,如今的门阀士族后裔与过去一样,拥有着与帝王共治天下的权力。科举,虽是选官的新制,可自文帝到现在,又有几个科举出身的高官?先帝信任关陇士族、北方门阀权贵,用他们巩固江山,却时时受其制约,科举更如虚设一般。若朕依然固守旧制,不思进取,于制度不加以图新政,大唐就永远不会强大起来。此所谓,‘诸事草创,若不变更制度,后世不法’更改制度,则为尊王。尊王,则为攘夷!今日召见先生,朕就是为了能向您讨教治国的儒术!”
听他这么一番剖析,解释,孔颖达对面前的这位年轻的皇帝,算是心服口服了。终于,他放下了故作的傲娇,拜服地叠手,向李治深深作了个揖,心悦诚服地说道:“令狐诚不欺我也,诚不欺我也!陛下,虽然年轻,却已然拥有了雄主的胸怀气度和才略远见!”
雄主,这是李治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臣子这般评价自己,且还是他登基不到一年的情况下。然而,李治的心底却没有半分得意,反而凝眉深思,一脸惑然地看着他,想着,他这么早就称朕为一代雄主,难道,只是因为朕于尊王攘夷,强国的一番说辞吗?
思索间,耳畔再次传入孔颖达的话语,郑重十分:“陛下,在臣的心里,君主分为这么几种,雄主。明君,雄主有着高瞻远瞩的政治远见,超乎一般君主的魄力胆识和才能,奠定制度,攘除边患,开疆拓土雄才大略。陛下与秦皇汉武既是如此。明君,英明贤达却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魄力不够拘泥传统祖制。先帝和周朝的成康,汉之文景,昭宣皆为明君。至于庸君,便是庸而不昏,平常无奇者多如牛毛。昏君暴君,莫属于桀纣,周厉王周幽王,秦二世,高洋。”
哦,原来如此。听罢孔颖达的一番解释后,李治了悟地点点头。
从他的话语中,不难听出孔颖达对自己的赞佩和欣赏。得臣子这般高的评价。若说心里一点不得意也未免不现实了。只是,他偏偏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再如何得意,也半点不显露在脸上。
这时,孔颖达将话题转了回来,一派严肃得说道:“陛下,以臣之见,若想实现变更制度,加强中央集权。就必须设法搬掉门阀士族这块绊脚石!”
李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随之,听孔颖达抱拳,以劝谏的口气说道:“陛下进取开拓之心,令臣从心底里佩服。然,不可操之过急!圣人说,‘欲速则不达。昔日孝武皇帝欲废黜高祖无为旧制,尊崇儒术治国平天下时,就因太过于急于求成,得罪了想要掌权的窦太后,从而导致辅佐帝师赵绾王臧获罪被杀。这倒是最小的代价。大的,牵扯整个国家命脉,就像隋朝!为此,陛下不可不慎!”
从席子上站起身,李治背着手走下台阶,来到孔颖达面前,面色凝重地睨着他,挑眉说道:“先帝曾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亡’先生话中的意思,朕岂不慎载?先生放心,朕不会急躁行事,害了先生的!不过,先生,凡事都必须有所准备。世上的任何一条路,也都是铺出来的。是以,朕想,令先生继续担任太常卿,为朕编著《五经正义》,集合儒家经典,从侧翼助朕!”
“陛下…”听闻此言,孔颖达只觉得一股暖流涌进血液,直通心脉。垂着头,心下思忖着,所谓孺子可教也,说的就是陛下这样的年轻人吧!韬光养晦,却不是等着天上掉馅饼。他说的对,欲成就大事,必须要事先为此搭桥铺路,有备而来方可有成就。
“先生怎么了?朕哪里说错了吗?”问这句话时,李治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年轻人少有的谦逊和疑惑。这让孔颖达心里十分赞赏。
孔颖达连忙摆手,笑着解释:“不不不,陛下没有错!臣是在想,陛下虽说年纪轻轻,却极有军事才能,且能将军事战法中的坚壁清野活用到政坛上,实属雄才大略者可以媲美!”
闻此言,李治不禁饶有兴味地挑起眼角,音线上扬地“哦”了声儿。他干脆拿了张席子,屈身在孔颖达的面前跪坐了下来,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遇到知己的欢跃道:“坚壁清野?先生也懂军事?”
孔颖达不太好意思地脸红了一下,谦逊腼腆地一笑道:“臣也只是公务之余,闲暇无聊,去天禄阁随意翻翻书时看到的。只是连皮毛都不算,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谈懂的。”
摇了摇头,李治抿嘴笑道:“先生谦虚了。能看得出朕是在以坚壁清野对付门阀士族,蓄势待发的,唯有先生一人。足以见得,先生不但尊崇儒术,可为帝师。即使对军事也是颇有研究的。”
“陛下英明!若尊王攘夷,陛下须得培植自己的军事心腹!这就像陛下适才所说,世上的每一条路都是铺出来的!内政是,外事亦是!臣认得一人,姓苏名烈,字定方,有古之李牧韩信之才,李广赵子龙之德,乃难得的将帅。无奈被关陇士族所排斥,先帝弃之不用。今归隐山林以种田为生。不知陛下对此人可有意否?”
一个“好”字,毫不犹豫地出自李治之口。他颔首,果断地对孔颖达道“烦请先生书信于他,就说朕要请他出山,为大唐练兵!”
其实,在孔颖达说到苏烈的时候,李治心里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就是现在担任玄武门守卫的薛礼。那也是个年轻有为,足智多谋又勇猛英雄的将帅之才。当初是他为了历练薛礼,让他再次投奔,与之存有芥蒂,现下远在辽东战场为先帝征伐高句丽的张世贵,给了薛礼立功救驾,得到提拔任用的机会。
贞观二十二年末,薛礼救驾有功,被先帝提拔为游击将军,玄武门护军首领,赏赐了他千把奴隶。对他大加赞赏。
薛礼回到长安后,李治便让人捎信给他,让他暂且先不要跟自己联系,免得给人落下把柄。
薛礼也是个聪明人,在回信上说,‘他懂得殿下的心意,感激殿下的磨砺和提拔。若有效忠的一日,必然为殿下赴汤蹈火。’
李治怕明着来往,会毁了薛礼,薛礼也担心在李治登基之前,给李治增添麻烦。是以,君臣俩有了默契,以后的一两年里便以密函来往,却一次面也再没有见过。如今提到苏烈,难免不想薛礼。
在送别孔颖达后,李治心里就有了一番计较。快步转回案几,屈膝跪坐下来,提笔蘸磨,在绢帛上快速写了一封密函装进黑色的小竹筒中,命心腹宦官将它送到曾荣手里,由曾荣秘密给薛礼。
不管是朝廷,还是军中,帝王最忌讳的便是某方的独大!
…
永徽元年九月,薛礼和苏烈同时被李治提拔为玄武门左右将军,表面上只是带领禁军,守卫皇宫北门。时常,还被皇帝招去一起上山狩猎,练习骑射和剑术。实际上,狩猎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招募和训练新兵,仅限于终南山活动范围不得入京引人耳目。
这个秘密,李治只告诉给吴王李恪一个人!
在听到这个秘密后,李恪惊得张大了嘴巴,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治,话也说得结巴了:“陛下,陛下您,您信臣吗?”
李治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是朕的兄长,血脉相连,朕不信阿兄信谁呢?此事,万不可让太尉知晓半分。阿兄可仔细了?”
李恪的嘴张得更大了,一双金鱼似得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的皇帝问道:“陛下,您,您也不喜欢长孙,长孙无忌啊?”
提了下嘴角,李治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既为吴王李恪竟生长了这么一副愚蠢头脑,竟也配做的阿耶的儿子。一两句话就暴露了自己的心思。果然是猪一头!他挑起眉梢,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呢?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愿意当傀儡?”
李恪傻傻地“啊”了声儿,点点头道了句:“陛下说的是。”继而,他又添了一句:“陛下,您放心,我们会帮着陛下夺回权力的!”
闻言,李治的眉骨挑得更高了。他装作一无所知,却饶有兴味的“哦”了声儿,笑看着吴王李恪道:“你们?阿兄此言何意?”
“那个,那个十七娘她们两口子,还有,还有八娘两口子,十姑丹阳公主夫妇都对长孙无忌十分不满。他们期初还以为,还以为陛下甘愿受太尉摆布呢!呵呵,若我回去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误会了陛下,转而帮陛下清君侧的。”
吴王李恪这毫无遮拦的一番话出口,李治差点忍不住要笑爆。他强行压住了这个欲望,盯着吴王李恪问道:“尔等清君侧有兵吗?”
“有啊,陛下您不是封臣为司空吗?司空就是有些兵权的啊!您尽管放心好了。咱都是李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儿会真心帮您!”
李治颔首道:“阿兄说的是,咱是自家人,朕如何不信各位姐妹兄弟和姑母呢?你只管回去告诉他们就行了。”
见此,闻此,李恪欢喜地一笑,毫不犹豫地道了声“好”!一脸地让李治静候佳音的自信表情。然而,李治脸上的笑容,却是为铺好了这条路感到欢喜。自然,也有嘲讽李恪的意思。
果然,在听罢李恪的一番“拾牙慧”般的讲述后,那几个想要翻天的公主驸马和藩王就如烧开的水,咕噜噜地沸腾了起来。
他们说的相同的一句话便是“原来如此!这么说,陛下也是不满于长孙无忌等关陇门阀擅权的!”
丹阳公主歪着头看向吴王李恪,眨巴着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问道:“那,那陛下是想让我们帮他喽?”
皱了下鼻翼,吴王李恪拔高了声量,一脸逞能道:“那当然,起初陛下封我做司空的时候,我就有想到这个问题了!说了,你们不要胡乱猜疑陛下,别担个谋反的罪名,弄得自己没下场,名声也败坏了得不偿失。看看,我说对了吧!”
柴令武翻了他一个白眼,不以为意地“伽”了声儿,硬是一份面子也不给李恪留道:“就你能!不过是得了阿九的好处,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半分脑子也不动。那阿九和我们从无来往,何来感情,又为何平白地舍弃长孙无忌,信任我想过吗?”
“别阿九阿九地叫,柴令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般蔑视陛下,我看你的脑袋后头长了反骨,从头到尾就是想谋反!”
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这句话送给此时大义凌然指着柴令武鼻子责骂的吴王李恪,真是恰如其分。原本藩王地位就比驸马高一大截子,可是吴王李恪的这席话出口反而招致了众人的白眼。
薛万彻站出来道“阿武说的极是,当今皇帝本就是长孙老儿扶持的傀儡,他哪里真心向着我们?阿九软弱是软弱,却绝不是傻瓜!就像当年的汉昭帝,宁可联合霍光整死燕王刘旦和抚养自己的盖长公主,也绝不因有血缘关系,反过来整治无法威胁自己皇位的霍光!”
“陛下说了,我们李家人血脉相连,如何会不信我们?再说,陛下从小就和他的两个胞兄不同,是最为看重骨肉亲情的!难道,你们连他也不信了吗?再说,陛下跟我说过,他不想做傀儡!”
“不想做傀儡?他跟你说这个是什么用心?吴王,你可别上当啊。别是这句话是长孙无忌教唆给他的,让他套我们的主意!”
巴陵公主话音一落,便有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道:“是啊,吴王,你可要小心一点了!”
摆手摇头,吴王李恪不耐烦地说道“小心什么啊,陛下连他最不想让长孙无忌知道的秘密都告诉给我了,还让我做了掌握一半儿兵权的司空。不就是他想借助我们制衡长孙无忌吗?阿九啊,这孩子还是有些帝王的头脑的!是以前我们都小看了他!”
丹阳公主转了一转眼珠,思忖半刻后,点了点头说道:“诶,听吴王这么说…好像还是有些道理的喔!”
话音刚落,肩膀上不禁一沉,惊了她一悚,缩了下脖子的同时耳畔传来侄女巴陵公主的话语,颇有些女强人的坚定:“是否真如阿九所言,我们还是仔细查验才是,不可亲信。以我之见,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因为一切才刚开始。若妄自行动,出师无名只会落得没下场,还会毁了自己的名声。不论我们对付的是阿九还是长孙无忌,都需要静观其变,找准时机下手!”
众人皆心服口服地颔首称诺,无不佩服地望着她。荆王来了一句:“真不愧是阿兄的女儿,真是好胆识好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