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怪异的一幕,让梁仕铭大惊失色,一时之间竟没了主意。
他不敢想象陆野子乃是一个好色之徒,却又无法解释,他因何竟有如此行径。
转而,又自思量女子也不像是轻薄之人,否则便不会下嫁乞丐,忍耐这清贫生活,但又不解她方才因何不声不吭,任由丈夫在床上酣然大睡,却独自与一个道士偷偷出去?
片刻乱想,梁仕铭当即跟了出去。
庙门之外,月朗星稀、四野静寂,山风袭来吹散点点虫鸣之声。
搜索片刻,见庙前四处并无二人踪影,梁仕铭转而向庙后走去,此刻方及他转出侧墙,却惊见陆野子正与女子站在墙下。
梁仕铭慌忙撤回身子,偷偷地探出头来,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此时,陆野子一手拎着镔铁棍,一手紧攥女子脉门,斥道:“不知死活的妖孽,胆敢为非作歹,敢霍乱人间!”
只听这一句,惊恐的同时,梁仕铭即快速回想这女子的异常举动来,因为相信陆野子之言必定不假,眼前女子定是妖孽无疑。
只是,任凭梁仕铭思来想去,除了女子最初不愿让二人留宿之外,便再无其他异常,并且见她持家有道,对乞丐也呵护有加,怎么看也不像是为非作歹之辈。况且,在这人烟罕至的荒野林间,又有什么可以让她霍乱的呢?
此刻,陆野子方及说罢,却听女子冷笑一声,斥道:“好一套说辞!你身为出家之人,怎可胡言乱语?奴家怎么为非作歹,又是怎样霍乱人间,还望你一一道来!”
“这......”陆野子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遂干咳一声,紧斥道:“我不与你啰嗦!人妖不两立,自古便如是!今天若非道爷我偶然至此,想必......想必这乞丐,早晚要为你所害!”
似是不甘遭受污蔑一般,女子当即驳斥道:“这位出家人,你怎能一再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奴家因何与他相识,你可知晓?又是怎样与他生死不离、患难与共,你又可知晓?”
在女子一再追问之下,见陆野子竟无言以对,须臾,即恼羞成怒道:“我管你那许多!?区区妖孽,居然也敢跟道爷我斗嘴,分明是没把我茅山正宗放在眼里!无量天尊,今天道爷我便超度于你!”说罢遂丢下镔铁棍,转而执符在手,跃跃欲试。
见陆野子拿出灵符准备除妖,梁仕铭心中不由得一紧。
因为此刻他忽然想起,陆野子手中所持乃驱鬼符,方才闻听声声呵斥此女子乃为妖孽,料想该属畜牲一道,如此一来,岂非符不对道?倘若陆野子一时失手,反倒为女子所害,岂不是......自寻死路?
刚及替陆野子忧心之际,梁仕铭转而又一想,且不论陆野子道法如何,他总归是一个深谙世事、久经大敌的茅山道,而且以他谨小慎微的性格来看,绝不会铤而走险,莽撞行事。如此看来,方才便是他的诈语。
果不出所料,见陆野子手中灵符久久未落,而此时女子却一改方才强硬之态,转而满脸惊恐、挣扎不已。但苦于脉门被陆野子死死扣住,几次挣扎终也枉然。
“道爷,道爷,能否再,再给奴家一天时日!一天后再杀奴家不迟!”女子忽然哀求道。
“留你一天又有何用,莫非还能跑得了你不成!?”陆野子说罢即扬起手中灵符,向女子面门打去......
下一刻,未及灵符打下,不想女子竟忽然跪下,眼圈一红,继而便哭诉以往。
原来此女乃为猫妖幻化,幼小之时便被遗弃,一日险些命丧恶犬之口,幸遇一男童所救。
而后猫女历经几世修炼,终也幻化人形,费尽周折才找到今世男童,便是这乞丐。由此猫女便以身相许,报答恩德。
怎奈好景不长,一日猫女行于路上,却被一个骑鹿的道士撞见,猫女敌他不过便飞奔家中,假说是自己仇家寻来,转而同乞丐仓皇逃跑。
逃亡途中,乞丐为救猫女不想为道士所祭天火所伤,击中了面门,猫女倾尽道法,才侥幸与他逃脱险境,虽经猫女救治,乞丐暂无性命之忧,但脸上皮肉却每每糜烂,疼痛不堪。
而后,二人逃至此处,与世隔绝。猫女每日里于林间山野,遍寻稀有草药,不顾道行有损,强用内丹涎液炼化药膏为乞丐治伤。
女子声泪俱下言说至此,悲声更甚,紧擦了擦眼泪,又道:“时至今日,眼见我夫伤病将愈,若奴家今日惨死,他恶伤必然溃发,恐有性命之忧。故而,奴家才求道长宽限一天时日,便是要在奴家死前,多多制炼药膏留于他用,而后,便再没机会照料我夫了......”
女子一番哭诉,感人至深,不觉之中梁仕铭竟也感到鼻子泛酸。
但见陆野子却并未动容,此刻见他沉思半晌,道:“你只说报恩,终是连累他受此非难!如今,又只说是寻药救人,我又如何知晓你不是故意拖延?除非......”
“除非什么?”女子紧问道。
“除非你夫君当面作证!如此一来,便知你所言是真是假。走,跟道爷我回庙!”陆野子说罢便要将地上女子拖拽起来。
“不要啊道长,万万使不得!”女子连连哀求,紧又叩首不止。
梁仕铭见她此时虽痛苦万分,却一直在低声哭嚎,仿佛是唯恐惊醒庙中乞丐一般。
此时任凭女子哭求,陆野子却似视而不见,兀自切齿问道:“如今,你是怕被戳穿谎话?还是怕让他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陆野子之言,似是戳中女子痛处一般,此时已是泣不成声、痛苦已极,任由陆野子在拖拽,口中仍自哀求不止。
眼前画面,终让梁仕铭忍耐不下,当即从墙后走了出来。
见梁仕铭居然来到,陆野子神情一紧,转而满脸紧张地道:“谁让你出来的?道爷我要抓妖!你速速回避!”说罢将女子手腕攥得更紧了。
自觉是陆野子太过铁石心肠,此时梁仕铭刚要开口劝说,却看到陆野子身后正有一人快步走来。
“咦?”
下一刻,刚及看清来人便是庙中乞丐,却见他手中木棍已然打在了陆野子的头上。
“——噗”
紧随一声闷响,陆野子应声倒地。
继而见乞丐竟似发疯一般,大吼一声又要举棍砸下,梁仕铭慌忙上前阻拦,却见地上女子已然先一步将他拦下,哭喊道:“不要!”
见自己娘子哭求,乞丐放下木棍,继而冷静下来,将她从地上搀起,关心地问道:“娘子无碍吧?”
女子点了点头,转而忧心地问道:“你......都听到了?”
看了一眼呆站不语的梁仕铭,乞丐对女子笑了笑,道:“早在你我被那骑鹿道人追袭之时,我便已然知道,怕你难过,一直不说罢了。想必你也知道,自那时起我便痛恨这世间道士,恨不得将他们统统杀了才好!也许,你只当是我痛恨道士打伤于我,故而要去报复,其实不然,我是怕他们会伤害你啊!”
听到这里,女子脸上说不出喜悦还是难过,但眼泪却似决堤一般,漱漱落下。
替女子擦拭完眼泪,乞丐又狠踢了一脚昏厥中的陆野子,道:“白天我要杀他,你却劝我放过;到了晚间,若不是你故意弄出动静,我便早也结果了他的性命......”乞丐说着,即若有所指地看着女子,道,“唉,也怪为夫我一时贪睡,方才你离开之时,我虽清醒,却毫无气力,一时竟也起不了身......”
女子未料所施技法居然被夫君破除,当即略显羞愧地抢说道:“是奴家!是奴家不想你跟来,才......”
不待女子再说下去,乞丐当即止住了她,满眼幸福地道:“你怎如此呆傻?我早知是你不想连累于我,才略施微末法术,想让我熟睡不醒。但你却不知,我一直没有睡去,那鼾声也是故意为之。自你走后,我便心急如焚,生怕你为道士所害,气急攻心之下,不想我竟从你法术之中挣醒过来。醒后我便去寻柴刀,却已然不见,想来也是被你藏了起来。你呀你......”
方才听了二人言语,梁仕铭不禁心中感叹‘情’字玄妙,想来这世间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便是它了。而此刻又从乞丐口中闻听‘柴刀’二字,不禁身子一怔,顿觉不寒而栗、后怕不已。心中庆幸,亏得女子藏起了柴刀,不然此刻地上的陆野子,已然是一个变俩了。
这时见乞丐一把搂住双目盈泪的女子,道:“娘子,你为我牺牲太多,我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万一。但今日为还得说你两句,你一再好心救这道士,到头来却是如何?他还不是要羞辱你、杀了你!?如此看来,善无善缘,恶无恶报,切不可太过善良!”
乞丐说罢,女子不置可否,似是未曾有过方才遭遇一般,此时只满眼期许地看着乞丐,问道:“你,你不嫌弃奴家?”
不料女子如此问道,乞丐一愣,转而苦笑一声,道:“似我这样自小便无人问津的小乞丐,得遇娘子垂爱,便是上天恩德!莫说你是妖,便是一块石头,一根枯木,我也将对你没有二心,誓死相守!”
听乞丐如此明誓,女子顿然百感交集,似是所有困苦与委屈全在此时袭来,继而又终得释放一般,“哇”的一声,女子登时放声嚎啕不止。哭声之中似是包含无尽,有付出、有委屈、有所得,更有满是的幸福。
二人相互安慰片刻过后,言说此地已非藏身之所,便要另寻他处。
临行之前,女子又代乞丐向梁仕铭表以歉意,并托他待陆野子醒来将歉意一并送上。
而乞丐则告知梁仕铭,自小庙后方直行,便可走出山林。
此刻见陆野子依旧昏厥不醒,梁仕铭急央求女子救治,女子看后却说无碍,嘱咐不可随意挪动,稍后他便会自然转醒。
继而,女子当即催动法术,转瞬之间,二人便消失不见。
如今四下安静下来,梁仕铭忽觉如同梦境一般,如今看着躺在地上的陆野子,又回想方才女子言行,竟自觉猫女所为不可说不是积善行德。与此同时,便又想起高府所遇的高僧莲迟来,对于他‘逢妖必恶’的言语,依旧不敢苟同。
至少在梁仕铭看来,妖同人,分善恶。
不多时,陆野子长叹一声悠然转醒,醒来的第一句话,便问自己因何竟躺在庙外。经梁仕铭提醒,才又记起始末,方知二人已然遁逃,无可奈何之下,遂恶骂了几句,同梁仕铭又回到庙中。
坐在草席上,百无聊赖之中,梁仕铭又谈及方才之事,但见陆野子似是极不愿提及,特别是被乞丐给打昏了的那一幕。
转而,二人便又提及马脸道人来,想那追袭猫女和乞丐的骑鹿道人,定然是他无疑。但二人却不解他既为邪道,便断然不会为匡扶道义、彻除妖患而去捉什么猫妖,因此虽也不知他究竟有何企图,但总归定是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之事。
此时,虽见猫女、乞丐已然离去,但二人仍心有余悸,起初便不打算再度去睡,只等天亮便可动身。但经此一天一夜的折腾,二人终还是在不自觉中,又睡了过去......
美梦不觉,转瞬天明。
清晨十分,二人猛然被庙外哭喊惊醒,仔细辨认,这哭声竟是......
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