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公主身上有股淡淡的腥味。
并不难闻,只是让人无法区分血腥味与海腥味。
奉明帝被她带到了一间布满尘埃的房里,窗被木板钉死,门虚掩着,烟雾弥漫。
雾中,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男人倒地的样子。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四?十五?
奉明帝记不太清了。
他第一次杀人,比这要早得多。
诗圣是他杀死的人中,比较特殊的存在。
他毕竟是当时世上唯一的次圣。
“你好。”五月衣在他面前摆了摆手,“你好。”
她的微笑很平和,眼里是广袤的蔚蓝色,一点也感觉不到勒住他脖子时的冷硬杀机。
奉明帝渐渐回过神来。
他看见雾里匍匐着许多黑袍人,他们正朝着一个琉璃净瓶跪拜。净瓶旁边还摆着一小块布,布里半遮半掩地包着几根骨头。骨头上沾了血丝,有种又新又旧的感觉,看起来很奇怪。
“这是哪里……”奉明帝说话有些提不起气。他已经成圣王气象,不该被世间任何事情所制,但是为什么……
“你好?”五月衣的脸贴得很近,奉明帝有些厌恶地后退。
有黑袍人为她披上衣衫,她用鲛绡拖着奉明帝向前,脚下忽然一个趔趄。奉明帝被她不慎推了出去,跌在那几根遗骨面前。
“对不起。”五月衣牵着鲛绡,以诡异的姿势弯腰低头,长长的海藻似的头发垂落在地上。她那双眼睛,从来没有眨过,就像水里的鱼似的。
奉明帝撑起身子,离那几根骨头远点,他回头怒道:“这到底是哪里!白马台,还是幻境?”
“你好?”五月衣看着他,包容又和蔼地微笑。
奉明帝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只鲛人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人话。
血从天上洒下来,浇灌了洛城的冬花。
被喇叭花刺中,感觉不算太差,小枝可以把它看做一次深入的拥抱。
但是拔剑出来就没那么好受了。
剑刃要撕裂冰封的伤口,沾着隐圣的血,经过她的身体。滚烫灼热的金色,和她经脉中流动的黑色,完全混在一起。就像油锅里溅了滴水,经脉被沸腾的气息冲开,拓宽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小枝松开剑柄,喇叭花悬于半空,划破她喉咙的短剑被狠狠抽走了。
她抬手捂住脖子,心蠹以最快速度愈合伤口,但短剑是淬过毒的,不怎么管用。血呛进气管,她说不出话,呼吸极为痛苦。
她转而撕开伤口,切断气管,让污血流出来。
灵气通过周身皮肤毛孔进入,渗入皮肉,浸透全身经脉。洛城作为王都,汇聚天下灵气,补充起来很快。她渐渐缓过来,心蠹继续愈合伤口。
隐圣抽身后撤,胸口有一点血色,但是被很快止住了。
她面色微微苍白,发丝微湿地黏在脸侧。
那些闻名天下的刺客,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
豫让吞炭毁声,漆面毁容,马惊而杀赵襄子未遂;荆轲取樊於期头颅,藏剑于图,图穷匕见,侍医夏无且掷药箱阻之,杀秦王未遂。
隐圣看着面前的女孩。
她血溅衣襟,面无表情,提剑如修罗。
“你为什么要这样?”隐圣松开手,心口的血已经止住了,“奉明帝对你又无恩情,你不必以死相报。”
小枝一点点抬起剑:“我有命在身,不能失败。”
薄刃分割她的面容,一线寒意,从头到脚贯穿。
剑刃一立,寒光流转,剑芒乍泄。
“因为……”小枝看着剑中的自己道,“败则死。”
剑势彻底收敛,她手中恍如无物。
她一步踏出,剑上光芒骤起,绚烂蓝光从四面八方射出,被剑势引动,齐齐朝着隐圣而去。
还有四年,她一次也不能败。
任何一次失败,都有可能成为拖垮生机的最后一根稻草。
败则死。
每一次,她都怀着这样的决心来战。
小枝低喝道:“离式,天牖!”
王者,上听天意,下体民心。开其天牖,聆其风气,无所不查,无所不知。
剑气像雾似的散开,黑色浸入,杀机戮圣。
“合式,天牖!”
大雾凝作实质,针似的剑芒无孔不入,朝着隐圣倾泻而去。
隐圣想再次化作虚无,却已经先被虚无所噬。雾中透出的黑气十分刁钻古怪,与她以往遇上的任何修道者都不同,它并不回避圣意,甚至还对圣意跃跃欲试。
隐圣眼睛微眯,她已经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但此时一道音浪铮然散开,剑芒稍稍受阻,又一道暗色剑光展开如扇,将剑芒悉数招架住。
小枝一剑无功,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痂,思索道:“我还以为刺客都是独行的。”
大雾散开。
隐圣面前,站在一名少年,刚才正是他出剑将天牖一式接下。
他容貌与隐圣相似,都是黑肤短发,一副干净朴素的样子,手脚细长,身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阳光味道。
“聂无戈。”少年短促道。
“聂芜歌。”最开始的少女道。
“同圣并驾,无分彼此。”
小枝可算发现了,魔主对双生子是有特殊偏好的。
而且圣位竟然能两个人同享……
不对!
小枝猛地想起引路人说过的话,“这次出世的隐圣,据说传聂政衣钵”。
这两人共享的不仅是圣位,应该还有暗杀之法。
隐圣传聂政衣钵,而聂政是先秦四大刺客之一。
他杀死侠累,以剑毁面,挖眼剖腹,而后自尽。之所以这么做,是怕被人认出来,会连累与他面貌相似的姐姐。姐姐寻尸于市,一眼就认出是自己弟弟,于是抱尸痛哭不止,最后死于尸前。
这件事传扬甚广,世人无不称聂氏侠义。
没想到多年之后,承聂政衣钵的,竟又是一对聂氏兄妹。
他们圣位同享,功法同修,不分彼此,合则所向披靡。
聂无戈抱琴而抚,端坐虚空。
聂芜歌从琴中拔剑,和而起舞。
纷披灿烂,萧剑纵横,序起无声处,低迷含愤,沉而不作。聂无戈指下轻挑,目光上扬,聂芜歌剑上沉光,双眸微敛,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一道剑气直取小枝,无声无息,亦无预兆。